许申捻起胡须,强自按捺住性子听着,可当听至张安调戏婢女时,他捻着胡须的手一顿,面色陡然铁青。
又闻仆役阿福以下犯上殴打主亲,尔后竟潜逃回府,引得张安追上门讨要说法,并得到玉兰的证实,他的怒火轰然爆发,厉声斥道:
“混账!竟惹出这等天塌的祸事!”
他身居议郎之位,职责便是给陛下进言献策,本就显眼,又因先父许巽在儒林中颇具名望,早已引得朝中清流之外的势力忌惮不满,现正虎视眈眈,欲寻他错处。
值此风口浪尖之上,府中竟出了这等授人以柄的祸事,让他如何不惊怒交加!
既见丈夫怒不可遏,张夫人此刻再多说一句,便是往火上浇油,她立刻噤声垂首,将所有思绪按回心底。
许申阴沉着脸,盯着张夫人:“腊祭那日府中出了这等事情,你可知情?”
张夫人心中暗恨张安阿福两人,脸上却只得露出懊恼状:
“望君恕罪,妾……妾也刚从侄子处才得知,偏院竟出了这事。腊祭之日繁忙,太夫人尚在病中,妾忙于招待亲眷,往来宾客之间,仆妇私下议论,妾只当是下人失手,并未曾深究,是妾身辜负君心失察了。”
她将责任揽在自己因忙碌导致失察上,试图蒙混过关。周媪在一旁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许申沉默着,半晌没有言语,厅内侍立的婢女个个屏息凝神,生怕弄出一点响动招来家主的怒火。
“依你之见,此事当如何处置?”许申压下怒火问道。
张夫人心生悸动,夫君此刻正在气头上,任何开脱之语都无济于事,况且要保那奴仆不受大罪,日后好管理,她必须先行一步,以退为进。
她思忖着,试探性开口:
“依妾身浅见,阿福这刁奴胆大包天,竟敢当街殴打主家亲戚,此风气万不可助长。以下犯上乃是国中重罪,他既已犯下国法,不如……将此刁奴送至官府,依法查办?如此也好彰显我许家不徇私情,再者也给张家一个交代。”
“送官?”许申气极反笑,“你是嫌这火势不够旺,要再添几把柴?”
见状张夫人却心中稍定,夫君这反应恰在意料之中。她深知夫君心思,怕的便是家丑外扬,方才那番送官的蠢话,果然引得他出声反对。
她暗暗松了口气,这第一步试探效果斐然。
张夫人立即放软了身段,顺着他的话头道:
“是妾身糊涂了。首错既在阿福,自当严惩以儆效尤,不如当众重责其十五棍,让他记住奴仆的本分。
念及其妹实受惊吓,妾愿从私库中予她一些钱帛治伤压惊,如此既正了家法,也全了我许家仁厚之名。至于张安……”
说到此处,张夫人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他自是也有错处,方才妾已狠狠训斥过他,令他闭门思过,稍后便遣人去兄长家告知原委,让兄长好生管教他。”
许申的怒火稍平,此事张安行为虽有不端,终究是主家亲戚,若放任奴仆殴主而不加以严惩?尊卑纲常何在?日后府中仆役岂不是有样学样?
思及至此,许申道:“便依你所言。”
这是重罚阿福维护主家颜面,对张安轻轻放过了。张夫人自觉稳定,正要顺势应下,将此事盖棺定论。
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自堂外响起:
“父亲且慢。”
许湘不知何时已站在庭中,日光照在她素净的衣裙上像镀了层金。她目光清澈,神色平静,只见其款步走近二人面前,先行了礼,而后抬眼扫视众仆婢一圈,态度不卑不亢。
周夫人眼皮猛地一跳,一股强烈的不安涌上心头。
她怎么来了?
张夫人目光如鹰隼般,瞬间锁定门边怯生生的阿穗,阿穗惊得浑身一抖,几乎要缩到门框后面。
许申显然也有些意外,蹙眉问道:“湘儿,你不去陪侍太夫人,来此作甚?”
“回父亲,祖母大病初愈想寻些古籍研读,命我去书房取。”许湘顿了顿,缓缓道:“方才在门外,为避免打断父母交谈站了片刻。
此事母亲既有定论,女儿不敢妄议,只是想起祖父教诲,‘事出有因,物有两面’若仅听信一面之词,恐有偏颇。女儿见识浅,只是偶有所感,还请父亲勿怪。”
许申闻言望向女儿沉静的侧脸。她是先妻江夫人唯一骨血,自小与祖母亲近、得祖父开蒙。他自续弦后又得一子一女,便对长女疏于关怀。
此刻她言辞虽委婉,但沉稳的气度却像极先父,令他心头一刺,愧意与审视交错。
许申定神问道:“你既然有感慨,不妨道来。”
说罢,他徐步行至厅堂上首,敛袍安然坐在矮床上。张夫人见状,忙不迭地侧身吩咐侍婢奉上茶汤,亲手接了,并稳稳置于他手边案几上。
许申身形微微向后靠,倚在锦缎凭几之中,目光如炬。
许湘闻言望了张夫人一眼,既而从容道:
“依女儿看来,首错不在于奴仆阿福,在张家表兄。”
话音刚落,厅内霎时死寂。众人面面相觑,炭盆里的火渐弱余下一团红光,张夫人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湘儿!你竟要为那以下犯上的刁奴开脱不成!”张夫人霍然站起。
许湘未被她凌厉的气势吓住,相反站得笔直,望着上方的父亲,语气平稳道:
“母亲息怒。女儿并非有意顶撞,只是事关府中规矩,也关乎仆役名誉,女儿既已听闻,心中有些浅见,不敢不回禀父母,更免得有失偏颇,寒了他人之心。”
“你……”张夫人气结,胸膛剧烈起伏,欲要再斥驳。
“好了。”一直沉默倚坐的许申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家主的威严。
张夫人的怒火瞬时被噎回喉间,她强忍怒气,悻悻坐回原位,一双美目死死盯着许湘,手中紧紧攥着帕子。未曾料想,这继女今天如此难缠!
“你既说首错在于张安,便说一说错在何处。”
许湘得了父亲准许,不理会张夫人噬人的眼神,继续道:
“女儿以为,今日阿福当街殴打表兄,行为鲁莽固然有罪,但凡事有因,这因便出在表兄身上。”
“腊祭当日,表兄身为外客,却在府中偏院对婢女绿芙行为不轨,调戏逼迫,致使其反抗中损坏器物。此乃表兄失德失礼在先,虽看似调戏婢女,实则践踏我许家规矩颜面。”
她声量不大,却字句清晰,如珍珠散落在玉盘,不轻不重叩在众人心上。厅里侍立的仆妇婢女们,虽不敢抬头,耳朵早已悄悄竖起,心中无不讶异。
“胡说!汝表兄当日……”张夫人急声争辩,再次站起身,却因动作太急,衣袖带翻了手边茶盏,‘哐当’一声脆响,惊得众人心头一跳。
她两步逼至许湘近前,目光如刀子般狠狠剜了许湘好几眼。
许湘顺势抬眸,清冷的目光迎了上去,从容续道:
“表兄做出此等丑事,不知反省便罢,竟还将此事做谈资于市井中取乐,肆意宣扬,言谈之间对我家婢女多有轻薄污蔑之语。
试想,若此事传扬开去,外人又如何议论我家?到底是说许家仆役刁蛮,还是指责许家门风不严,纵容外客肆意欺凌婢女还能四处夸耀。”
张夫人面色倏地转白,她方才拼命粉饰遮掩的丑事,竟被如此无情地挑开。
夫君素来将家族清誉视若性命……想到此处,张夫人心头颤动,忍不住偷瞥他的神情。
恰如张夫人所料,这番话正戳许申痛处,只见他眉头紧锁,脸色愈发阴沉。
许湘见此,心知是方才的话起了作用,她深吸口气,稳住心神:
“阿福听闻妹妹受辱,愤而出手,其行虽过,其情可悯!《公羊传》有云,‘父不受诛,子复仇可也。’此乃古之义理!阿福此举虽有违家规,然其心志,岂不暗合这‘复仇’之义?故儿认为,阿福并非刁奴乃为义仆。”
‘义仆’二字一出,满堂皆惊,隐隐传来数下抽气声,几道目光飞速交错,面上惊疑不定。
一向温婉寡言的许大娘子,锋芒一出,竟如此慑人!
张夫人虽不精通经史,却也知晓伍子胥鞭尸复仇的典故。此刻听许湘引此义理,一股寒意从心底冒出,她竟用这般典故,生生将她侄子套成该被鞭尸的昏君,那动手的刁奴倒成了复仇义士!
“放肆!”张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戟指许湘,怒目道:
“你读了几天圣贤书,就敢这般指鹿为马,为那殴主的恶奴开脱!你祖父若在天有灵,见他毕生钻研的学问,被你用来颠倒黑白,玷污门风,岂能安息!”
祖父二字入耳,许湘眸光倏然一冷,她下颌微扬,字句铿锵:“女儿并非为其开脱,阿福触犯家规,自然要受惩罚。
只是首恶不惩,何以正家规?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表兄错在轻薄污蔑,更在不知悔改,若纵容亲眷行恶,反严惩护主护亲之仆,被外人知晓,才是寒了阖府上下之心,令许家蒙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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