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令许家蒙羞’之语,如同块烙红的铁浸入水里,登时激起无数水花。
张夫人气得脸色煞白,直瞪着眼,胸口起伏不定,却碍于许申的威严,不敢再贸然呵斥。
许申缓缓起身,身形稳如山岳,目光沉沉凝视许湘,脸上无半分怒色,只流露出一股惊疑、失望,以及难以言喻的迷茫,他挥了挥手,示意厅内的众仆妇婢:
“都退下。”
周媪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连忙领着噤若寒蝉的仆婢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并轻带上了门。登时厅内只剩下许申、张夫人以及许湘三人,气氛更为凝重。
“湘儿,”许申缓声开口,声音浑厚,带着久居官场的沉稳,“你方才引《公羊传》‘复仇’之义,为那阿福张目。那为父且问你,若天下人皆尚私斗复仇,那家法国法该将如何?”
作为议郎,许申的职责不仅要议论政事,充当皇帝顾问,更时常兼任使者,巡查地方。正因那些深入民间的经历,使得他对女儿提出的理论并未简单斥责,而是陷入了深思。最终以其特有的政治视野,将这场家宅争论,提拔到关乎国法的层面。
一边的张夫人见夫君态度强硬,且立场坚定,胸膛怒火稍缓,忍不住插嘴道:“主君所言极是!湘儿,你年纪尚小心性未定,犹如那茁壮成长的幼树,应听从父母良言,方能长得笔直。那恶奴今日敢打主亲,明日便敢欺主!若不严惩,如何了得?”
张夫人那番话许湘并未真正在意。倒是父亲以‘国法’相诘问出乎意料,看似在回应她先前的义理之说,实际是挑战了他奉为圭臬的尊卑秩序。
许湘抬眸坦然迎视,目光朗若秋水,清亮澄澈:
“女儿深知父亲忧虑。然而公羊学所言之复仇,并不鼓动人相私斗,而是董夫子在《春秋繁露》提出的原心定罪之理。阿福护妹乃人伦大义,表兄辱婢乃犯仁义之根本,故而阿福在遭遇不公方才给予反击,非寻常泄私愤。”
定罪之根本,在于追溯其背后的缘由和动机,这便是‘原心定罪’。许湘清楚,眼下阿福殴打张安乃犯尊卑根本,若要为他争一线生机,唯有引入此论。
若在寻常张安倚仗主亲身份,向府里讨要一个婢女,也不算甚么大事。偏生他自作孽,将调戏婢女的丑事大肆宣扬,正给了她当下反击的实证。
许申眉峰紧锁,负手于厅内缓缓踱步,声音不疾不徐:
“你只知《公羊》之变,却不知‘成礼齐义,人之干也!’天下秩序贵在定分止争。主是主,奴是奴,此乃天定之分,亦是伦常之基础。阿福他纵有不忿,自可禀明主家,由家法国法裁决,岂可私自动武?此先例一开,府里尊卑倒悬,置纲纪秩序何地!”
许申声调陡然拔高,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感,重重压在许湘的心口。她心中陡然生出一股韧性,姿态不退反进,仍旧恭敬,目光清亮,言辞犀利:
“父所言‘定分止争’之理,女儿不敢苟同。试想分不正义不存,空守秩序的壳子,何尝不是为虎作伥?只会令卑者饱受欺凌,尊者肆意妄为!公羊所言权变,正是在此。”
她顿了顿,继续道:“再者阿福如实禀告,母亲繁忙未必当即处置,若是处置表兄,又能施何种严惩?无非像今日般高举轻放。然而许家门风损坏,仆婢受尽屈辱,又该如何洗刷干净?”
许湘语锋似刀,句句紧逼,卒然划开那一件名为‘尊卑’的袍服,将其下可能掩盖的种种不堪,**裸地呈现在几人面前。
许申被她一语击中要害,顿时哑口无言,脸色铁青。他何尝不知张安品行有亏,也清楚张夫人存心偏袒,但张氏到底是正妻,其娘家脸面不可不顾。
“强词夺理!国家之所以稳定,在于上下相安,各守其分!倘若每个人遇事便思‘经权’‘复仇’,将礼法纲常视若无睹,动辄犯上作乱,以全私心,国家岂不是永无宁日!?”
话己至此,许申语气不由得带着一丝沉痛:“湘儿,为父曾亲身经历的!先皇帝时期那些打着‘更化改制’旗号的政策,何等操之过激,百姓苦不堪言,官场人人自危!
当今陛下力行稳定方有今日,公羊学派意在破旧出新,如同一剂虎狼之药,虽可以治疗沉疴杂症,却难以调理一副太平身躯!”
许申将多年官海浮沉之感尽数道出。昔年他也怀揣着理想,未料想迎头撞上现实的高墙,而女儿这份锐气,比他当年尤甚,他不止怕女儿重蹈覆辙,更怕搅了这来之不易的安宁。
闻听父亲对祖父学问如此评价,许湘心中顿时感到一阵尖锐的痛,可这份痛感没让她心生退意,反而像一块投进火里的干木,内心燃烧得更加猛烈。
“父亲,祖父学问并不是难以容世!公羊学讲究‘大一统’,便在于要明辨是非,以此凝聚人心。若是尊者失德不受惩,卑者含冤不能申,又怎么聚拢人心以固稳定?”
“所谓堵不如疏,阿福行径乃是人心向背之体现!故女儿恳请父亲严惩首恶张安,以安抚仆役之心,如此既能避免府中上下离心离德,更能维护许家长久稳定!”
许申被女儿逼得理屈词穷,恼羞交加,那股捍卫权威的本能吞噬了他的理智。
“够了!”他脸色铁青,呼吸粗重,猛地一掌拍在案几上,‘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杯盏跳起,他几步逼至许湘面前,怒目直视,恨声道:
“任你百般矫饰,终掩不了奴仆犯上之责!家法不容更易,你不必复言,此事我……”
“何事竟惹我儿如此动怒?”
一道沙哑而沧桑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沉稳,自堂外清晰传来。
门再次打开,崔太夫人由吴媪搀扶着,略显蹒跚地走进来。不知是被前堂动静惊动,亦或见孙女取书久久未返回,她身上只披了件深兰色外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脸色尚且红润,一双锐眼将周遭扫视了一圈,登时了然。
许申与张夫人两人皆是一惊,连忙上前相迎,许申满脸怒意如潮水般褪去,换上了恭敬的姿态,“母亲怎么来了,你病体初愈,该好生歇息才是。”
张夫人赶忙露出关切的神情,顺势挤开吴媪欲作搀扶:“母亲正是,这儿没什么要紧事,何苦烦您走一遭。”
崔太夫人不动声色地避开她的搀扶,待到上首落座,吴媪递来暖炉,又在她身后垫上软垫,她的目光率先落在厅中垂手而立的许湘,语带责备:
“湘儿,可是你言行无状,惹恼了你父亲?”
许湘低着头,声音闷闷的:“孙女不敢,只是抒发己见……”
“抒发己见?”崔太夫人轻哼一声,显然早已知晓内情,“《礼记》有云‘长者不及,毋儳言’,长者议定之事自有其考虑,你读了几卷书,敢在父母面前妄断是非?你祖父当初便是这般教你知‘礼’吗?还不快给你父亲赔罪!”
这番斥责听似尖锐,内里却大有文章,她将许湘顶撞之实扭转成妄自议论,以杜绝忤逆口实。许湘向来聪慧,哪里不知这是祖母维护之意。
她当即依言转向许申,敛裙跪地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低声道:“女儿言语不当,触怒父亲,还望父亲恕罪。”
许申内心纵有不满,当着母亲崔太夫人,终不敢再过多苛责,只沉声道:
“今日看在你祖母面上饶你,日后记住谨言慎行,起来吧。”
崔太夫人见许湘起身,神色缓和不少,再次面向许申时脸上也带了一丝暖意,
“我儿,你如今位居议郎,维护纲常礼纪是本分所在,你也做得极好。治家如治国,秩序尊卑乃为基础,娘也明白你的苦心。”
许申听此,紧绷的脸色稍霁,躬身回道:“母亲明鉴。”
然而,崔太夫人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悠长:“可是你也要明白,今日能立足朝堂得天子信重,根基究竟何在?”
太夫人略作停顿,随即斩钉截铁道:
“是你父亲,是他当年凭一己之力,秉持着公羊大义,在先帝面前慷慨陈词,针砭时弊,方为许家挣来这立身之基,清流之名!公羊学所言‘经权’‘大复仇’或许在你眼中过于激进,已不适用于守成之世,然此乃我族之根本,你万不能忘却!”
崔太夫人瞥了眼脸色微变的许申,继续道:
“为官者重秩序,固然没错,然公道亦不可偏废。你再仔细想,当今多少公羊学儒生,曾受你父亲教诲?你若否定此学问,无异于自毁门庭!此乃我家立身之本,可如果连根本都动摇了,还谈何教导族中子弟,延续门庭?”
太夫人通篇既不支持孙女,也不为儿子摇旗呐喊,单以根基来论。
许申被母亲斥责得自惭形秽,内心不禁勾起对亡父的怀念,以及少年时对公羊义理热血沸腾之感。
厅内寂静无声,张夫人神色变幻,终是不敢插嘴,只得低下头去。
见状崔太夫人起身离开矮塌,身旁侍候的吴媪连忙搀扶住,她看了眼默不作声的儿子,“此事你自行斟酌,只是莫要忘了方才之语。”继而望向下首垂头而立的孙女,说道:
“你且随我回去。”
许湘点头应是,绕身走到祖母侧边,同吴媪一起搀扶着她,三人离开前堂。这场无声的风暴,终于悄然止息,只余下满室无形的狼藉与萧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