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一早上不到八点就叫着李亚茹起床,说赶紧捡沙葱去呢。
万里无云,大风,冷气逼人。
小院的地里多了一长条绿色嫩芽儿。
姥爷惊呼,“这是啥?叶子长长嘀。”
李亚茹平静道,“油麦菜吧。”
我们开着三轮车去了东山,将三轮车停在东山脚下,步行翻过一座山。两山的夹缝峡谷里没有什么风,沙葱又密又多,有的还很大丛,叫人信心大增。李亚茹从山谷的南边捡到北边,追随着一丛又一丛沙葱翻上了红山,看见了姥姥。李亚茹两次找过去想回,姥姥说再捡一点,捡满了回。姥姥老当益壮,干劲十足,并且一股脑地坚持不懈。
李亚茹于是跟在姥姥不远处,这里捡点,那里捡点,脚下的石头绊过来绊过去,不知不觉捡满了一包包。又提着包去找姥姥,姥姥说你捡着往回走,走啊走,来的路和回的路看似相同,但又大不同,但凡间隔一米,都会再遇到很多来时没有发现的沙葱。李亚茹累了,气喘吁吁,找个半山腰的石头椅躺坐下来,躲避狂风,晒晒太阳。看漫山遍野开满小黄花的刺儿丛,春天的戈壁滩是金黄色的。在这里能听到小鹧鸪稚嫩的叫声,但不知来自哪个刺儿丛?想是春天里鹧鸪已经孵化出了很多可爱的小鹧鸪了,他们成群地躲在窝里。
姥姥从这个山腰跑到那个山腰,从山沟这边跑到山沟那边,提着袋子朝出口走过来了,喊李亚茹回家。一翻过山,这西南边来的大风吹得人东倒西歪,脚下都站不稳了,甚至很冷,老天爷呀,想来刚刚待在山的另一边是多么幸福。
尽管这种大风天叫现在的李亚茹不甚喜欢,但儿时的她生在这片土地,长在这片土地,没有去过江南水乡,也不懂得四季如春,没有对比,便没有宜居和恶劣之分。小时候的她很喜欢大风天,在大风天里和往常一样走三公里路去学校,运气好时被风从背后推着走,能省下来很多力气。若是没遇着东风西风,来个东北或者西南风,将会把人从东西向的柏油路上吹到路基底下去,于是要逆着风返回到正路上,再接着走。小时候李亚茹脸被风吹皴(cūn)了,本来软糯的脸蛋变得粗糙如砂纸,开始发红,指头上起肉刺,小手黢黑,并全然不懂得在乎,只是在大风天里和风一起玩耍,不亦乐乎。
白雪覆盖满了三分之二个天山,银装素裹的天山山脉白得亮眼,颇为壮观。
春日里那新鲜长出的并不繁茂的青草,在大风的吹拂下,仿若灵动的精灵,于阳光倾洒之处,它们闪烁摇曳,宛如粼粼波光中涌动的海浪,闪烁着绮丽的光芒,散发着一种令人心醉神迷的美丽光泽。
等待过后,我们在山脚下的三轮车边汇合,赶紧开车回家。
姥姥在裁板房架了火,呆着不冷,除了有些昏暗,光线微茫,窗户小的原因。西北农村的窗户几乎都小,不然禁不住这大风天的摧残。
李亚茹去看一诺,小姨家地上堆满了各种礼物,厨房里俩儿人正热火朝天地准备饭菜。说到要拌凉菜,小姨立马出门去对面的戈壁滩上拔沙葱。
一诺可怜兮兮地跑去厨房找小姨,没找到,跑来桌子边拿了一袋雪米饼,在厨房和客厅间的柜子边站着。李亚茹叫他过来,他也不过来。李亚茹给他打开雪米饼的袋子,掰了一小块,他拿着也不吃,还是站着,整个人蔫儿了。
小姨很快回来,手里拿着一小撮沙葱,说都给羊群吃掉了,掺些苜蓿拌上也行。端着一盆盆新鲜苜蓿给别人看,“昨天吃咧火锅亚茹子拔哈嘀,今天还水灵灵。”一诺走进厨房跟小姨要抱抱。
李亚茹回去从自己的包包里掏了一些沙葱,大概能有一盘菜的量,跟姥姥说一声给小姨送去。姥姥就念叨,“她以前拔上几袋子,卖掉也莫有想嘀给我们送。”姥姥总是偏心,但小姨大大咧咧,似乎从没有在意过这些。姥姥拔的沙葱能全部带给大舅,能无条件送给小舅,却如此吝啬小姨。对于心思细腻的人来说怎能不伤心?李亚茹只是说一声,风也似的跑出去了。
去时一诺睡着了,放下沙葱,李亚茹便出门去,到处找着揪了两袋榆钱。回去后择榆钱,没择多少,赶上吃午饭,“呼噜呼噜”扒拉了一碗汤面旗子,瞌睡得什么都不想干。李亚茹睡在小卧室,姥姥睡在客厅沙发上,姥爷睡在裁板房,大家各自睡午觉。
午觉睡醒来,一出门就瞧见小姨夫在姥姥家院子里躺着挣扎,一副醉汉状。李亚茹赶紧去扶,扶得坐到东棚下的沙发上。一进裁板房大吃一惊,小只的鲍一诺竟然站在正在择沙葱的姥爷旁边。“娃娃咋么来嘀?尕姨父抱上来嘀?”也太危险了吧。姥爷故弄玄虚不回答,只说,“你姨夫在外头嗫噢?”
李亚茹出去叫他进来,结果看到小姨夫整个从沙发上摔下来,重重落在地上,两个胳膊肘都擦破了皮。李亚茹把他扶起来,他不起,不坐沙发。怕再次摔倒,李亚茹叫姥爷来帮忙,预备把他弄到床上去。刚把小姨夫架进门,小姨来了,他嚷嚷着让小姨把娃娃抱回去,扑过去跟小姨说话,小姨一推,小姨夫整个掉在沙发上。让他睡觉,他不睡。“你嘀胳膊都擦破皮了?”小姨夫左看右看,迷迷糊糊,“莫有,不疼,你再不要吓唬我。”就是不听,如此循环了几遍,把他架到了床上,鞋给脱得扔走,他又去拾回来,穿上。怕他碰到火炉,再次把他安顿到床上,盖上被子。他一直叫李亚茹,没人应,他开始叫鲍一诺,叫了几十次,终于睡着了。
姥爷装了一盘土鸡蛋,用绳子绑结实,又去装了一包红辣皮。姥姥择完沙葱,叫李亚茹把沙葱装好在布包包里明天拿上。紧接着又把择好的榆钱淘洗了四遍,道上面粉,用筷子搅一搅,等榆钱都均匀地裹上面粉,全部倒在铺好蒸布的蒸巴上,盖上盆子烧水蒸。李亚茹问姥姥中午睡了多久?姥姥说刚睡下没多长时间小姨就抱着娃娃来了。
姥姥说小姨家来了朋友和新星市的领导,说是赶五一假期来乡下游玩,买的蔬菜、水果、肉。小姨夫在这样的刮得人站不稳的大风天里带他们去爬白山,看岩画,小姨忙活了一上午给做了一桌菜,其中就有凉拌沙葱、凉拌苜蓿、凉拌蒲公英,以及必不可少的清炖羊肉。小姨夫平常里吃饭都会喝上一两杯,这次不知怎的,把人家带的酒喝完了,又继续打开自己家的,喝得烂醉如泥。
那么只有李亚茹一个人在小卧室里安安静静睡了三个小时,期间龚晨晨来叫李亚茹起床说去看一诺,李亚茹睡不醒打发龚晨晨快走,迷迷糊糊说下午再看也不迟。一觉醒来后,龚晨晨和龚贝也已经坐便车回哈密市里了。这俩儿娃,跟读书时的李亚茹和李梦茹很像——农忙时没人看管,俩儿自己住出租屋,自己做饭,自己去上学。唯一不同的是,她们毕竟住在自己家楼房,似乎生活要比十几年前的李家姐妹好一点。
这次假期几乎过得很快,李亚茹总是昏昏沉沉,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没有和龚晨晨一起出去玩,只是一起洗了衣服。这俩儿娃也基本没怎么写作业,每天出去放羊。今个大风天里,俩儿赶着羊群在戈壁上吹风,姥姥担心她们冷,说是羊待在圈里喂些干草行了。但小舅妈管自家娃娃的决定,谁也不好说什么,再跑去干涉更不合适。
小姨回去收拾餐桌,一诺就在裁板房里玩,李亚茹来来回回跟着,看着。小姨夫睡醒了,坐起来叫一诺,一诺一个趟趟跑过去扑在小姨夫怀里。等小姨夫自己回家睡去,姥姥就说,“外家狗,吃饱咧顺墙走。我们再管上,那都把高家人好嘀不行。”姥姥似乎做什么都不愿意,又说怎么不把娃娃送给高家老婆子去。但小姨把娃娃领回去了,没多久时间,姥姥又想娃娃了,自己跑上看去了。
小姨给李亚茹打电话,说问一下姥姥喝不喝羊肉汤,但汤里下了面。李亚茹说,“再不问,一问就是不吃么,端上来,他们不吃咧再倒给狗。”
小姨端着一盆羊肉汤饭和一盘清炖羊肉过来,“一锅羊肉,就吃嘀剩这么些咧,全都捞出来。炖嘀烂烂嘀咧,肉还热嘀嗫,赶紧吃。”李亚茹就觉得小姨对姥姥、姥爷很好,自己家日子过得好些,有什么吃的喝的也都送过来,到底是亲女儿,媳妇子哪有这心思。姥姥却总是见不得小姨好,觉得她过得好不用操心,一心惦记着自己俩儿儿子。
第二天依然万里无云,没有一丝风,榆树叶子和杨树叶子似乎在一夜之间都变大了,沐浴在阳光里,闪烁着宝石般美丽的光泽。鸟群依旧在欢鸣,草芽儿依旧在破土而出。树开始绿起来,小村庄的春天彻底来了。
早晨再看时,仅一天,只天山顶上还有雪,其余大肆覆盖的白雪已融化殆尽。
班车跑东跑西接人。
坐在车里的人三言两语。
“罗红子嘀儿子那送到少林寺去咧。老太太八十多咧,那走路精神嘀很,领嘀孙娃子到哈密去嗫,管这个丫头嘀嗫。”
“人就活嘀个心气,心态要好,人看去就精神。没有心气咧,人再年轻,看去蔫掉咧。”
“这几天地里还莫有啥绿气,等到端午节回来就好看咧。”
“昨天风大嘀很,那耙地嘀嗫,现耙现干掉咧。”
师傅,“吴婷,你们驴下哈咧莫有?我等嘀接你们驴嗫。”
吴婷,“莫管闲么。”
“你莫看哈去?”
“风大嘀人都不想出门。”
另一个老太问,“叫你们老娘接嘀喝驴奶嗫?”
“不喝驴奶不行。下河那问咧一只,老道嘀很,踢人嗫。老娘还是得管嘀,麻烦咧麻烦。”
上来一个扎马尾的女学生,提着一个空荡荡的大箱子。
“提着这个箱子咋空空嘀?不叫你妈把羊宰上。”
孩子妈大大咧咧,“上学去嗫,拿个羊干啥?”
女学生的脸上露出腼腆的笑容。
师傅,“就这么个都撂掉咧三个人,不敢再拉咧。”
老太,“那先打电话嘀拉嗫,后打电话嘀不一定能拉上。”
师傅,“给应哈嘀,要讲信用。”
“上学嘀上班嘀得先拉上,剩哈嘀先等等。”
李亚茹坐在车上,回想着在姥姥家的生活——假期我可以回姥姥、姥爷那里,逃离做饭,逃离家务,逃离日复一日的疲惫和无趣。可姥姥能逃去哪里?哪怕她在一个地方确实呆够了,她想要换个地方喘口气,可是她不能。她放心不下她的兔子、小鸡,放心不下她的蔬菜、树木,放心不下独自在家的姥爷。她烦起来了,确实不想做饭了,她便不耐烦地骂起来,这是她唯一能排解自我的方式。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