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亮起,院子里就没有什么说话声。我八点睡醒时,院子里没有一个人。空气里有种清冷气息。
远山被笼在光霭里,越远的山便越模糊。山脚的白杨树影都变得苍白起来,田地看起来也隐约、婉转,色彩没有夏日那般明丽了。蓝天也似是被笼上了一层白雾,没有云,但也不显得低矮。
昨日浇过的小白菜苗儿,今早土壤还是湿的,水分蒸发得没有夏日那般快了。散步到村子东头,涝坝里的水也积得多起来,小溪里的水流也缓缓的,盈满的。
早饭时,大舅又开车给村里人拉煤来卸了,喝了一碗米汤,说了一箩筐话,“一回去人不在房子里,电话打过去,哪嗫?我在琴行嗫,你先不要骂人!我就回来咧。我说回来把地拖掉,把桌子上土擦掉。那回来就赶紧淘抹布,开始擦。一阵阵那莫有声音咧,叫了半天莫人答应。跑到房子去,那躺到床上睡着咧,睡嘀死死嘀。第二天那说你咋不使唤我妈?我说,你妈我使唤不动,我就使唤你。那就骂那妈嘀嗫。”
大舅做完核酸回来,合衣躺在床上,自言自语,“哪句话说嘀不对又把那惹哈咧?”想来想去又给大舅妈发个语音,“沈园春,你再不要生气咧,我喝多咧故意说嘀气你嘀话。爸妈把我骂淋赶咧,你好好接个电话撒。我喝多咧,你来把车开上卸煤去。”
没人理,用李亚茹的电话打了三个也没人接。直到姥爷进了院子,在大舅的再三央求下姥爷拿他的老人机拨通了大舅妈的电话,“我把他骂咧个顿,着实嘴爱胡说嘀很。你赶紧来噢,来咧让你妈给做些好吃嘀。”这默契,根本不用串通,父子俩儿说得话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苍天作证,姥爷和姥姥都绝对没有骂大舅,还看得乐呵得不行,油饼子也给装上,哪舍得骂?
大舅缓了一个时辰,去开大货车,李亚茹赶忙也跟上去。大货车在石子路、白土路上慢悠悠前行,拐来拐去卸煤去。
“你看,两个大车都在苞米地里拉苞米杆嘀嗫。你咋不拉?”
“我嘀车莫有焊架子,要是我焊上,还有他们拉苞米杆嘀份?我全抢嘀干到。”倒车倒了会子功夫,将车销进左边是低沟、右边是高墙的小土路上,“你们这个尕道道里,把人倒车都倒淋赶咧。赶紧把家搬到去!
“哎,我们这是个风水宝地,不能搬。”王忠义就笑道。
“亚茹,你去爬到车上把盖煤嘀蓝布子、绿布子扯掉。然后你就可以……”可以吃什么好吃的吗?“可以到车旁边这个水沟里洗个手。”
车斗一翻,一堆黑不溜秋的煤块全然被倒在了地上。
水是凉的,洗手时我被“轰隆轰隆”的响声吵到,站起来便看到不远处地里两台机器正收割苞米杆。农人们就坐在铺满苞米杆残渣、洒满阳光的地边上谈今年的行情。我朝那边走过去,蹲在一棵一半生一半死的杏树底下,看地埂上的结了穗儿的芦苇下在风里摇晃。纯白的穗儿在阳光下闪着星星点点的亮光,像是往上边洒了白糖。
大舅把货车开到了高地上停好,也慢悠悠朝聚在一起的人群走过去。
苞米地里,机器收割过的是已经剥了皮的金灿灿的玉米棒子,一翻车斗,直接倒进大货车里,减免了很多人力。
我在全是苞米杆碎片的地表四处看,落下的破碎的玉米棒也有很多,需要人工再次收割。匍匐在地的龙葵在苞米杆倒了之后,全然现身在人的视野之中。我还是四处摘了一些龙葵,预备撂到大舅车里,拉回去喂兔子。
黑山脚下冒起一堆又一堆的白烟来,有风时,斜斜飞过宛如一只趴在地上的老龟似的白山,将外型圆滑的石头山遮得看不清全貌。没风时,白烟便直直窜上青天,像低矮轻盈的散漫云朵似的飘远了。几百米外站着的人们,都能听到“噼噼啪啪”杆子燃烧的声音,闻见清淡的焦味。
“葵花杆点嘀烧掉咧?”大舅把目光从远方的浓烟处收回来,低头踢了踢脚下黄土地里已经晒干成棕黄的横七竖八没人收拾的葵花杆,“这个咋就撂掉咧?葵花杆芯芯子是中药么,拾掇上也能卖个几百块钱嗫。我打上电话问哈,要有人要咧我装上车。”过了会子,“又办通行证嗫又做核酸嗫,那上不来!”
农人们七嘴八舌,就这个问题聊起来。
“哎,你说嘀吃咧,早早就绑成捆捆子嗫。”
“我们地里我也拾堆,准备哪天烧掉嘁嗫。”
“这些人那就把钱就撂到咧!回咧回咧。”紧说着,大舅还又打了个电话,刚好有人买了。
大舅一进院子就围到正在做菜的大舅妈身后,小声道,“着气咧哦?”看到一盆子过了滚水的羊肉,又咋咋呼呼,疑惑道,“你买哈嘀羊肉?妈拿出来嘀羊肉?”
“这些嘀羊肉。”姥姥在裁板房里应承。
“你看你多好呀,你一来我妈就给羊肉拿出来招待上,小刘来都莫有这么个待遇呦!”大舅高兴了,躺在裁板棚下的床上看起手机来。
地上堆着三袋子水萝卜。
羊排下进油锅,加了红辣皮、葱杆、蒜瓣等等,院子里全是呛鼻的油烟味。
“亚茹子,去把洋芋拿上个。”
“哪儿拿去嗫?地上?那么远……”
“哎,裁板房里有些尕蛋蛋子,削上行咧。”姥姥叫道。
不知道何时摘的,放了多久,这几个小土豆蛋子都软不拉叽了。全都削了皮,感觉还有点少。我拿着小铲子去老院里两棵洋芋秧下挖了挖,果真是结了洋芋了,但都十分小。一个个全都挖出来,一共也就十来颗,鹅蛋大的两颗,鸡蛋大的四颗,鸟蛋大的五颗,一个个圆滚滚的,米黄米黄的。鸟蛋大的,端一盆清水洗了表皮的泥土,切成两半便可以了。新鲜挖的土豆硬质绵密,水分饱满,费些刀功,放久了的土豆切起来就绵软顺滑些。
姥姥把一团白面擀成一个直径三十厘米的接近透明的薄饼,放进锅里的羊排上焖,焖上三分钟左右即可。趁着焖的功夫,继续擀薄面饼。
李亚茹烧了五个青辣子,拌个凉菜。大舅妈挑了一根大萝卜,洗净了,切成薄薄的斜片,再切成如雨线般的细丝儿,毛毛的。她将一个青辣子拍扁了,快刀“哗哗哗”,青椒丝儿就出来了。装盘,她一手端起盘子,一手用筷子把菜匀一匀。透白明亮的萝卜丝儿,跟冬天里的冰丝儿似的,里边仿佛积满了小小的冰晶。不过吃一口,辣得人直吐舌头。紧说着,大舅妈又咋咋呼呼去小园里摘来一把小芫荽(香菜),切成碎末儿,往萝卜丝儿里撒一些。
姥姥把十几个熟了的薄饼都切成小片,下了羊排锅,倒进蒜末、芫荽末儿,拌匀了,舀出一大盘子来。
午饭我美美吃了一顿羊肉。大舅一口没吃,胃里不舒服,独自在屋里休息。中午我没休息,收拾了碗筷便和姥姥、姥爷叫着小姨,下地去收葵花杆。赶天黑得收一车斗,我们马不停蹄。
捡到一个干扎扎的花葵花头,黑面白边的籽儿朝上竖立着,葵花壳已经干得能一捏即碎,因此我小心翼翼地将其拿出来,像是捧着一只炸毛的刺猬。
姥爷把一堆堆零散的葵花杆超一个方向堆齐,膝盖抵着一边,双手固着另一边,拿芨芨做的绳使劲一勒,快速把绳子绞在一起,绑住。
小姨和姥姥弓着腰,一手捉杆子,一手拿镰刀,“咔咔”砍。我负责把葵花杆上鲜活的叶子和枯干的叶子都捋下来,把一捆捆葵花杆往地埂上抱。
刚去地里时,姥爷还叫着喊着卖人家的五六百块钱呢,有叶子的不行,带根的不行,太细的不行,弯的不行,干的不行,这么不对那么不好,一定要挑选最好的,一点点慢慢折腾。结果最后太阳快落山了,大车只装了五分之四,剩下的部分大舅就说拾了杆子往上撂,再不挑了。各种各样的都撂上去,迅速堆满了一车斗,算满也不满,勉强装好了。
大舅拿个大车上的吹风阀,一个个对着我们的鞋子、裤子、袄子,把沾了一身的土都吹了去,衣服瞬间清爽了许多。
“皇后天街不让出了?”
“那你说,封我也得回去,你得让我回家去,不能封到大街上。”
太阳落山了,大舅、大舅妈没吃晚饭,急急出发了。晚上十点半大舅妈打电话来说,“我们到家了。龚旭一天莫有吃饭,就等着我们回去一起吃嗫。赶紧把你奶给装哈嘀闷饼子热上,娃都饿嘀。高速路上没有设卡封路,能回市里嗫。”
本来大舅妈一下午就担心龚旭一个人在家吃不上饭,她得赶紧回去,不能等到第二天再回。李亚茹只觉得,一个十八岁的小伙子该是饿了知道找饭吃,没饭自己想办法做点?不过,这会大舅妈终于是安下心来了。2022.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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