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老城区千里之外,某座终年常绿的青山上山顶不知何时建有一间庙宇。深夜山雾浓重,庙宇被雾笼罩得仿佛与世隔绝。
庙宇前的路不太明显,细碎石子四处散落,铺得若隐若现。地上苔藓厚厚一层,潮湿得不像样,如同时涨时落的雨水,蔓延至墙脚,至少三寸。四周满种的九里香树成年男子那般高,又整齐排列,像群披着苍绿蓑衣归隐江湖的剑客,残生便是好好守卫着这间小庙。
还是间破庙。屋檐黛瓦破败不堪,屋角生了杂草旁逸垂落。两扇门上的圆环锈迹斑斑,牌匾歪歪斜斜,四角残缺,牌匾上的三个字模糊不清。牌匾下无门槛,黑沉的木门虚虚掩着,穿堂风泠然吹进去,庙内一大片曼珠沙华摇曳生姿,红浪明明灭灭,载浮载沉。
庙内点着如豆薄灯,崭新石像高耸在中央,雕刻清晰的靴纹前有一女子半躺在木榻上。
她掌心悬空的紫红火焰倏地灭了。
离木榻不远的男子见此状,并没有什么触动。半晌后,他道:“看样子,她没得手。”
嗓音微低,又冷又寂,没什么温度。
“此事是她自愿的。”
背对着他的女子露出病白的纤颈,手任意撑托着头,望了眼石像后转过身来利索坐起,整理了下如瀑洒的胭脂红宽袖,从袖里拈出一张旧皱层叠的红纸,递给男子道:“替我为她立块碑吧,然后把这婚书烧给她。”
男子欲将红纸接下,女子却往回移了半寸,须臾,她轻叹,随后改了话语道:“还是埋在她的碑下吧。”
“是。”
目睹男子离开,女子便起身在庙里闲游。
庙内成片的彼岸花和女子身上的衣裙一样红,衬得女子格外妖冶美艳。女子驻足,仰头,黑夜中星光点点,她不禁想起那位女人只身前来的场景,女人一身素白,分明在服丧……
耳边依稀响起女人说的话来。
“我本该早早过那奈何桥入轮回,”素衣女子含泪娓娓道来,“我也不知在这世上徘徊了多久,可是我……”
她曾是青楼的一位舞女,看客纷至沓来,也算名动一时。
“那日我在楼上研习新的舞步,思绪中断之时忽闻窗外一阵婉转动听箫声……那箫声和初现芳菲的三月春一样,冰雪消融,清风拂柳芽……”
“那箫声仿佛是为我而来,我不由自主地舞了起来。”
箫声从她听到的那一刻起就未停下。百转千回,渺远却触手可及,宛若轻柔透薄的纱带绕过纤瘦的胳膊调弄盈盈一握的腰肢。女人沉浸其中,跟随旋律折腰抬步,曲指旋身,舞姿要多曼妙就有多曼妙,无比流畅。
曲尽,女子也停住,她舞得尽兴,喘着气,在阳光的照耀下,裸露的皮肤渡了层水,白得发光。
她心生惊喜,便移步窗边,四处眺望。
街上人来人往,很难从中辨出究竟是何人拿萧。
正当她急切地去寻找之时,繁杂的声音中她忽然听见一声姑娘——
满缀桃花的枝条下,金光灼灼,她在对面的阁楼上瞧见了那人。
男子衣着淡雅,是万里无云的晴空的颜色,浅浅的蓝。
簇拥的粉红花团相得益彰,隔着一条街,她瞧不太请对方的样貌,只觉得他清新俊逸,温文尔雅。
男子的视线从刚开始就落在对方身上,对方终于好不容易觉察到,他便含笑抬起手躬身,行了个礼。
见他拿着玉箫,她也朝他行礼。
起身时,望见对方的嘴唇动了动,她仔细辨读后,脸颊居然微微烫了起来……她只好颌首低眉再行了次礼。
往后,男子便时常揣着赏钱来看她跳舞。有时会主动吹箫替她伴奏,还说自己吹箫的水平配不上她的舞姿,但他情难自禁,总忍不住吹上一曲,还说道,倘若我也掺和了,这支舞便属于我一人了。
“他对我很温柔,他会替我掷下千金为我拒绝其他人,就算夜间歇息在我房里,也从不强迫我……他还会教我读书写字,作画品画。”
“他名字中的玓字,便是他教我的第一个字。”素衣女子说到这时,嘴角扬笑,近乎透明的身躯仿佛注入一池春水,波光潋滟,她继续道:“他说,玓瓅,是珠光的意思。”
那时她就在想,是啊,他多像夜明珠,在她贫瘠昏暗的生命中,发着不可磨灭的,只有她一人能知晓的光。
“我很快陷入对他的迷恋当中,他也说爱慕我的话,后来有一晚我问他,你想不想娶我,他……”
那晚他望向她的眼神里,分明是有期待和爱意的。但他沉默良久,然后他松开环抱女子的手臂,来到书案前,铺展一张红纸后就开始提起笔。写完后,他将红纸给她,说:“婚书先予你,等我来娶你。”
听故事的人霍然开口:“他最后没有娶你,是吗?”
素衣女子的眼神忽地黯淡下来,她便懂了。
“我也记不清到底等了多长时间,直到从别的姐妹那里听闻邻城颜府的公子快不行了,还说全府上下都已经开始准备丧事的东西了,我,我就立马去求王妈妈放我几天,妈妈却说我早已是自由之身……我愕然,原来他早就替我赎了身,却没有告诉我……”
“等我赶到的时候……”
那日天空乌云密布,阴沉得厉害,雨水将至。女人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远远跟在送葬队伍后面。
那时她仿佛流尽了一生的泪水,四肢僵硬地看着眼前朦胧又白茫茫的一片,简直比漫天雪花还要寒冷。她绝望地想,是否只要她不提那件事,他就不会离开,他不离开,他是否就不会……
女人内心在咆哮,即使像以前一样没有身份的待在他身边,也可以啊!!!
可人总是贪心不足的,得到了一部分,就妄想更多的东西。譬如朝朝暮暮的陪伴,同生共死的承诺,以及唯予一人的真心。
她想,她是不是真的错了?如今,她只想见他一面,真的,就一面而已……
夤夜,忽然电闪雷鸣,滂沱大雨打在她身上,不知疼痛,墓碑上崭新的名字,她细细地,温柔地摸索,像是生前他对她情浓时的蜜语呢喃。渐渐,她的身子和这场如注的秋雨一样冷了。
有人唏嘘,颜老爷子两个儿子,最先前的那个幼时夭折,跌河里死的,小的这个也是打娘胎出来就身体不好,如今也是早早逝去,然而他新娶的夫人也没个一男半女……即使颜府家财万贯,颜老爷子平时也乐善好施,怎地就没有儿孙福呢。
也有人叹息,谁说不是呢,要是颜老爷子晚年还没有孩子,这脉,可不就断了吗。人世无常,不过余生寥寥归黄昏了。
日薄西山后,风吹过,只剩一抔黄土。
“你可想好了,喝下这花蜜,你虽有了短暂驱使匕首的力量,可也有了生死之别,你,便不再是你。”
素衣女子神情自若,笃定地看向她,说:“我知道了,也谢谢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对面的女子红唇微张,但最终还是没说出话来。
“我想把婚书交给你保管。”
素衣女子从紧扣的腰侧抽出一个信封,递给对方。
“我可以看一眼吗?”她忽而小心翼翼地问道。
素衣女子虚声回答:“可以。”
她得到允许后便接过来,随即拆开信封,看到里面有张叠着的红纸。她打开那张红纸的一瞬,两个名字如同一对璧人般配地出现在纸上,忽然她的心头涌上点酸楚。
不知为何,她感同身受,轻声道:“柳曼衣,其实你此行胜算不大。”
柳曼衣在听到她叫了一声自己的名字后有些恍惚,似乎好久没听过有人喊她的名字了。
也好久没听过颜玓公子唤她曼衣了……
思念如同附骨之疽,钻进柳曼衣的五脏六腑,随时随地地疼痛着。
“但我总要试一试啊,我孤零零一个人太久了,也想他念他太久了。”柳曼衣说着说着就低下头,眼眶的泪缓缓地打转。
“如果你没回来,婚书我该如何处理?”其实她心里有数,但还是想听听柳曼衣的想法。
柳曼衣依依不舍地看着她手上的婚书,但她的眼神逐渐清晰明朗,里头有释然,最终她笑着说:“随你吧,我当你是替我还愿的仙姑。”
她与柳曼衣对视,也笑,“好。”
烛火轻微摇曳,来人踩着相对欢快的步子,裙摆掠风,严密围在颈项的丝带在身后晃动,隔着远处瞧像极了绽放的紫藤花。
一件玄色披风落肩,她偏头,一张不过二八的少女脸庞笑盈盈地出现:“公主,小心受寒啊!”
音色如同山上自然生长的野果儿,脆生生的。
“没个正行。”她说。
少女听后也不恼怒,仍然笑着,悄悄地放好刚才向后翘的脚尖,站定,环顾一番后倏然抱臂蹲下。
她好奇:“怎么了?”
少女仰头,瘪着小嘴,和她一样猩红的瞳色上多了点水光:“他走之前怎么不和我打声招呼啊……”
“我让他替我去办事儿了,走得急。”她解释道。
“好吧……”少女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重新站起来,询问道:“那公主,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她望向黑漆漆的夜空,沉默了一瞬后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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