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皓从后视镜里看到我咬牙切齿的口型，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柏源好像也在拼命憋笑的样子。
考虑到开车的安全，我不打算继续理这两个人了，于是扭头专心看着车窗外的风景。
接下来的一路，大部分时间都是他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我从他们的谈话中判断出来，他们应该是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福利院了，然后在那里长大，步入社会。
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孤儿。
也是挺巧的，一车三个人，都是没爹没娘的孩子。不过，我的叔叔婶婶抚养我长大，我觉得我过得姑且还算不错。
而他们两个人，如果不是我亲耳听见他们聊天，我几乎不会相信他们是孤儿出身。
因为他们看起来比普通人家的孩子还要乐观开朗。更别提柏源还是名声在外的网球健将。
如此看来，在一个人的成长中，先天的环境只占很小一部分因素，后天的努力才是决定命运走向的关键。
能认识他们这样不囿于命运、敢于对抗命运的人，我真的觉得自己很幸运。
柏源似乎从小就是孩子王。在福利院的时候，他也总是充当照顾其他人的大哥哥形象。因为他懂事又会来事，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很喜欢他。
而川皓就是那时受了柏源照顾的其中一个孩子，此后便一直像他的小弟一样跟在他身后。
我觉得我活了这么多年，像柏源这样不知疲倦散发光热的人，我好像只在书里看到过，现实里还是第一次见。
现实里的绝大多数人，光是活着就已经用尽力气，仅有的一点烛火般微弱的光热，也只能留给自己舔舐伤口，或是照顾较为亲密的家人。
柏源这种人真的不是上天派来拯救世界的嘛。
大概是今天有点累到了，我忽然稍稍觉得头有点痛，便放弃了思考，靠在窗边闭目养神，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等我再次艰难地睁开眼，发现占据我视野的又是柏源关切的脸。
车子已经停下来了。他的眼眸微微反射着夕阳的余晖，温暖得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川皓在旁边适时地开口道：“嫂子看来是累了。柏哥你要不背着嫂子走吧。”
……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更不能懒在这里了，免得被人以为我真的想这样那样呢。
我醒了醒瞌睡，从车里钻出来，稍微活动了下胳膊腿儿，就和他们一起往诊所走去。
这是一间私人诊所，设在远离闹市的郊区，不远处有山林环绕，可以看出其主人喜静的性格特点。
然而，虽然地段偏远，来这里的人却不少。我们一路走过去，就看到有人陆陆续续往外走，像是刚看完病的患者。
如果是专门进行精神诊疗的诊所，那么选址在这样幽静的环境里，应该也有利于患者放松身心吧。
时间已是傍晚。等我们到了诊所，病人差不多都已经走光了，接下来的时间就是留给特殊客人的了。
一位高瘦的老先生从里面的诊室走了出来，他看到柏源，眼睛亮了一下，说道：“你好，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柏源和川皓都同老先生打了招呼。我说不了话，只能冲他笑笑。
柏源将我拉到他身边，说道：”槐医生您好，这位是我朋友，她有些记忆方面的障碍，想请您看一下。“
槐医生看起来已经年过半百，梳着精神的背头，些许白发掺杂其中，但他目光如炬，能看得出来是既有能力又有见识的人。
而我只是个因为沾了柏源的光才能到这里来的小人物。
“好，那你们跟我过来吧。“他说着便将我们带进诊室。
我注意到他身板硬朗，应该是有在进行规律的体育锻炼。难怪会经常去看柏源的比赛呢。
我们在诊室坐下。川皓原本也想跟着一起进来，槐医生却突然对他说道：”孩子，你先在外面等一下吧。那边有长椅可以休息，我一会儿让助手拿点小零食给你吃。“
川皓冷不防被人拒之门外，有点懵懵地应道：”哦哦，好。“然后就回到外面的厅室去了。
而我好奇的是，槐医生怎么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就判断出我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亲疏远近呢。是作为医生的直觉吗？
槐医生轻轻关上门，和善地问我：”最近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我正想伸手比划，柏源却握住了我的手，替我说道：”她会间歇性失忆，而且无法说话。“
槐医生稍微有点惊奇地说：“竟然是这样。”他低头在病历本上做了些记录。
然后他又问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接下来柏源说的话，让我颇为震惊。
他说起我小时候曾遭遇车祸，父母走后我便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并且记忆经常出现紊乱，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遗失部分记忆。
我完全不记得跟他说过小时候的事。那只能说明，我遗失了某段我们相处的重要时光，在那段时光里，我与他的关系或许更为亲密，甚至向他透露了更为遥远的过去所发生的事情。
槐医生面色凝重地在病历本上记录了一大串文字。
“我给你做个检查吧。”他让我在旁边的一个小床上躺下，然后操纵探头在我的头部上方移动。
似乎是某种脑部扫描。
我听见他先是自言自语，又和柏源交流了些什么。光是这躺着的一小会儿，我就又开始觉得有点困了。
“好的，没事了，起来吧。”槐医生道。
我揉揉眼睛，准备下床。柏源走过来想搀扶我，我连忙摆摆手，表示我自己能下来。
槐医生看着我们，露出长辈特有的笑容。
他说：“单从检查结果来看，身体层面没有什么大问题。有可能是只有发病的时候才会出现的应激反应。如果是神经传导方面的障碍，这里的仪器很难检测出来，以后有空了最好能和我去一趟我在国外的诊所，那边的设施齐全一些。”
柏源点点头，我觉得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松弛了一些。
我自己倒是没什么感觉。因为有些事反正忘了就忘了，对我现下的心态其实产生不了多少影响。
只是，会影响身边那些在乎我的人吧。
槐医生想了想，又说道：“我先给她开一个应急的药，如果下次再出现失忆的迹象，这个药短时间内可以抑制神经异常反应，但是一定要尽快来找我。”
他写下一个处方，就让助手去拿药了。
我坐在柏源旁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一整天跑来跑去，我已经困得快要就地睡着了。
然而柏源还打了一场比赛，从他脸上却一点看不出疲倦之色。
他和医生聊起了白天比赛的事情。这位老先生算是他的半个粉丝，坚决不肯收诊费，只收了药钱。
我瞥了一眼开药的单据，好贵啊！似乎是国外的进口药，顶我一整年的伙食费了。
我扯了扯柏源的衣角，拉过他的手，在他手心写下：我可没钱还你啊。
谁知他竟然开心地笑了，然后说：“那用别的来还我吧。”
我瞪着他：你想要啥？
他略一思索，说道：“还没想好。等想好了告诉你。”
我心想，反正你要多了我也没有。大不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槐医生又开口道：“关于不能说话的问题，我的检查结果是，发声系统是正常的，应该是纯粹由精神或者心理因素导致的失语。如果身边的人能够加以引导，或许能有转机。”
他说完，意味深长地看看柏源。
柏源立刻心领神会，说道：“好的，我知道了。”
这两人又达成什么共识了……我困得直点头，一下没控制住就歪在了柏源身上。
“你这位朋友似乎很累了。你们要先回去休息吗？”槐医生问道。
柏源一手扶住我，对槐医生说道：“那我们就先回去了。以后可能还要经常来打扰您。”
槐医生笑着摆摆手：“说什么打扰。你能经常到我这里来，是蓬荜生辉啊。”他说着便收拾起东西来，今天应该是要休诊了。
我睡眼惺忪地任柏源牵着我走出来。他把正在长椅上打瞌睡的川皓叫起来，一起走出了诊所。
我在脑海中简单计算了一下，我们这三个人里，现在只有柏源一个人是清醒的，另外二个都跟喝醉了酒似的东倒西歪。
甚至可以做个更进一步的结论：这三个人里面，只有柏源是个靠谱的。
这样好的柏源，为什么和我们这两个失智儿童在一起呢？
在这个世界上，有人捡钱，有人捡垃圾，还有的人，捡些猫猫狗狗回家养起来。
在回程的路上，虽然川皓要求继续由他开车，柏源还是把他赶到了副驾驶的座位上，自己开车了。理由显而易见。
我坐在后排座位上，本来想接着刚才在诊所的瞌睡劲儿继续睡的，但却发现自己睡不着了。
因为我的头又开始疼了。
刚开始只是隐隐有点疼，慢慢地就变成像涌潮的海水那样的阵痛。
车开到一半，到了川皓家楼下，他和我们道别便下车了。
柏源回头对我说：“我送你回学校……你脸色不太好，怎么了？”
我忍着头痛，为了不让他担心，勉强对他扯了个笑容。
然而，心中有个感觉越来越强烈。
我怕这一走，就会忘记他。
于是我拉住他的衣服，摇了摇头，表示我不想回学校。
他看着我，眼尾映着夜色下的霓虹。
也许是我看起来真的状态不太好，他什么也没说，便掉转车头往他家的方向开去。
他的车开得很快。一路上，他不停地从后视镜里看我的样子。
我蜷在后座的一角，脑袋是疼得想吐的，心却是轻盈的。
因为，我终于不用独自面对这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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