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琼挨打了!”,她又加急一般使劲敲玻璃。
我打开门,睡眼惺忪。
“你还没睡醒吗?快!”
“能不能让我省点心。”淡定地拿了衣服,却用夺门而出的速度一路狂奔,我迅速把迪子甩到了身后。
镇上有一座很漂亮的小白桥,是通往火车站的必经之路。
从我家跑过去,只需要七、八分钟。
还是晚了。
琼皱着眉头坐在桥下,脸上挂了几滴脏泥巴混合着泪水的小珠子,半个屁股已经沾到了从身旁流过去的河水。
“不会还击吗?你是受虐狂吗?”
我大怒着一把揪起他的衣领。
琼委屈地低着头,正眼都不敢看我,一声都不敢吭。
他从来不敢正视别人的眼睛,你越是大声,他就越是要低头,仿佛认定了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罪人一样,出了什么事,都是自己的罪责。
藏青色带条纹的小西服很漂亮很贴身,可惜,都是泥道道了——刚刚错过了怎样一场对他的折磨,我拿脚都能想象到。
“他还小!”上气不接下气赶过来的迪子使劲拽了我一下,好像生怕我愤怒的动作伤到了琼一样。
“小吗?!十一了!不长个子而已!”
我使劲拍打着琼那看上去做工考究的西服上的土,却发现已经于事无补——西服已经被地面蹭破了,那种根本无法修补的“破”。
“你不是有的是票子吗!”
这最后一下根本毫无意义的拍打,我几乎用了十分之八的力气。
“我…… 我想给简……给你吃……吃早……”琼的口吃病又犯了。
我就烦他的口吃,越着急,越口吃,一副完完全全拯救不了的样子。
“等让我捉到这些人的,我饶不了他们。”我的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没有睡醒的双眼挂着血丝,我猜我当时的样子凶极了。
为了琼,从小到大,我打遍了所有敢动他一根毫毛的人,就因为我爸的那几个字。
“肯定是那些家里快要没有票子的人!”迪子说着蹲下身来,用手帮琼整理着他原本涂了定型啫喱的头发——他妈就喜欢把他搞成油头粉面、弱不禁风的样子。
一向油光锃亮的小分头已经裹上了泥巴,惨不忍睹。
“汤琼!看着我的眼睛,深呼吸!记住!票子!没有你自己重要!没有!”迪子又母性大发。
“给……给了……最后……还是给了。”琼委屈地用手抹了一下眼睛,我和迪子才注意到,他已经成了“乌眼青”,下巴也一直在滴血,那种模模糊糊露出了白骨的滴血。
“笨蛋!早给还至于挨打吗!守财奴!”
我厌倦了一次又一次给琼收拾残局。
其实我知道,他有好几次看见我路过面包店时候站在那里犹犹豫豫的样子。
真是厌恶极了有人看见我那个样子。
我扭身想走。
“回来!简!琼的胳膊!”
6
从我妈那里给琼打好夹板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我妈问都没问是谁弄折了琼的胳膊,我却在她的眼神里,看到了对琼莫大的担忧与关爱。
事实上,琼除了胳膊骨折,下巴还缝了几针。
我妈给琼缝合下巴,针脚细细密密,动作干脆而漂亮。
迪子看呆了。
“阿姨,以后我也要做您这样的医生。”
“在医院请喊我‘商医生’。”我妈冷冰冰地,算是回答了。
“是……商医生!”迪子朝我做了个鬼脸。
“药,都准备了吗?”我妈一边给琼穿衣服,一边扭身问护士。
“是的,商医生。”
她熟练地拎过医用保温箱,打开,放进去一个小小的蓝色瓶子,又合上,然后递给护士——还是干脆漂亮,甚至有一点点帅气。
“蓝瓶是给谁的知道吗?”
“知道,商医生。”小护士小心翼翼接过保温箱,迅速离开了。
也只有在医院里,我才丝毫不敢露出一点点对她的逆反情绪,我妈在这里简直是神一样的存在。
虽然对我永远是冷冰冰的,可是至少她的医术在这个镇上已经成为不可或缺的存在。
我希望有一天我也能拥有跟她一样的“大拿”的水平,无论做什么,只要不是医生。
事实上,我不想和她有任何一样的地方,哪怕是职业。
扶着琼准备离开的时候,我还是有点没忍住。
“您多久没有看我爸去了?”我以为我的语气应该足以听得出嘲讽了。
商医生头都不回、先我们一步走出了处置室。
迪子第二次朝我做了个鬼脸。
满楼道的来苏水味道。
今天好像是全镇孕妇体检的日子。
每到这个日子,医院的走廊里走来走去都是大肚婆,她们肚子上都像扣上了一个锅盖,只不过锅盖的尺寸大小不一罢了。
我和迪子小心翼翼地护在琼这个窝囊废两侧,亦步亦趋往电梯走。
路过“孕妇体检室”的时候,我们还是被一个猛然间冲出来的大肚子孕妇撞了个正着。
琼被撞到了打着夹板的胳膊,痛得轻轻“啊”了一声,旋即抬眼看看我,下意识地想看看我会不会因为他的这一声叫而发怒。
我白了他一眼,迪子第三次做了个鬼脸。
有时候我怀疑迪子的出生就是为了做鬼脸而生的。
“我不要走!谁也休想让我走!”大肚子孕妇不停愤怒地大喊着,并用自己的包摔打着走廊里的墙壁,她的丈夫一边小声宽慰着,一边试图驾着她离开。
她的肚子已经好大了,是那种大号的“锅盖”了。
怒吼声令其他的“大锅盖”和“小锅盖”们也开始骚动起来,井井有序的医院忽然间乱糟糟。
“我也快了吗……”其中一个“大号锅盖”满脸恐慌地望着自己的丈夫。
“就是!能不能给个解释!凭什么就……”一个“小号锅盖”的嘴巴瞬间被一个男人捂住。
“她已经过了月份,不能再回家。”我妈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哪里冒了出来,她冷冰冰而不容侵犯的语气,忽然令整个走廊安静了下来。
孕妇不再呐喊而是任由两个护士带走了,临走时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丈夫,那眼神,仿佛还有一万句没有呐喊出来的话要说,却也只能吞下去。
她丈夫呆呆地站在走廊里,就像失了魂魄一般。
这就是我妈在这所医院里的威慑力。
“简,你说那些大肚婆会被带哪里去呢?”
“简,怎么感觉她们不是被医院收治了呢?”
“简,我们到底是不是爸妈亲生的……”
我停下脚步,望着仍欲喋喋不休的迪子,停顿了好久,长出一口气,“迪子,你是你爸妈亲生的,放心吧!”
琼被我撕扯着拽出医院的时候,一定又痛得咧开了嘴却不敢吭声。
走出医院,满世界重又被阳光普照。
我喜欢这样的午后,但讨厌极了来我妈这里。那些来苏水的味道和偶尔听见的大肚婆的“呐喊”声,真是让人不舒服极了。
迪子刚刚的追问让我忽然有点心神不宁。
“每周一的火车你没看到过吧?”我停下来,像梦呓一样,说出来,却又希望不被听到。
“什么?你说你看到过周一的火车?”很不幸,迪子听到了。
“周……周一的……”夹在我们中间的琼磕磕巴巴。
“省省你的力气吧!小孩子不要瞎打听!”我推搡了琼一下,他痛得重又轻轻“啊”了一声。
“简!简!跟我说说!”迪子快步追上,我们像风一样跑远,丢下在医院门口还没回过神来的琼。
昨晚是周五,这个镇子上所有的孩子都知道周五的火车站是开放的,而那粉蓝粉蓝的“海文号”小火车,对于从来没有失去过亲人的家庭中的小孩子,当然是最最梦幻的向往了。
然而,周一的火车站,却从来都是关闭的。
我确信整个学校里的学生,没有一个人知道周一的火车到底承载了什么样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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