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恪在湖心亭坐了很久。
太阳渐升,但还是有些冷意。
晋恪一直发着呆,未曾感觉到冷。
但如果呆的时间太久,肯定是不行的。
唯一一个敢和长公主说话的大太监步蟾现在出去办事了,宫女们都静默地站在一旁,不敢提出让公主回殿内。
但是真的有些凉了。
晋恪未曾察觉到,她自己已经打了两个小小的寒颤。
小桃偷偷摸摸抬头,看了公主一眼。
刚进宫时,她就听说过,长公主不是个会体贴下人的贵人。
小桃听说,长公主从不记下人的名字,若有不合意,就打杀了。
后来被选去公主宫里时,小桃很害怕,惊慌之下,第一天服侍就出了问题。
当时她以为自己要完了,没想到公主饶了她一命。
自那之后,小桃就觉得,也许之前听过的,都是传闻。
长公主没有那么坏。
小桃的心在胸膛里翻滚了好几圈。
晋恪又打了个小冷颤。
小桃看着她,想了很久的话终于脱口而出:“殿下,太冷了,回宫吧。”
这话一出,其他宫女都用如见鬼魅的眼神惊慌地看着小桃,眼神里的意思很明确“乖乖,你要死了!”
晋恪被这一声叫回了心神。
她才感受到自己的手已经冰凉。
晋恪起身:“是冷了,回宫吧。”
她有些寂寞,回头一看,这些宫女都是熟面孔,但她一个名字都叫不上来。
其实,刚来时,那些宫女都报过名字。
但平日里,宫女们伺候的妥帖,晋恪也不需要叫她们。
和后宫的妃嫔们不同,晋恪忙碌于朝堂,不怎么关心宫里的事。
晋恪只记得一个小桃,也就只能叫了她。
小桃在宫里的名叫什么来着?
什么春,还是什么夏?
晋恪不记得了,也就只叫了她唯一记得的:“小桃。”
小桃有些惊,结结巴巴:“殿……殿下?”
晋恪略扬下巴:“你过来。”
小桃快步上前。
晋恪其实也不知道说什么,但她觉得身边太冷清了。
她想说说话。
“你爹娘怎么样了?”晋恪问。
小桃低着头:“奴婢的爹腿残了,做不了什么,都是我娘忙里忙外。”
小桃有些克制不住地高兴起来:“我当了宫女,月银多,托老家的人带给爹娘,现在他们生活好多了。”
晋恪听着她说这些平常人的事情,心里和缓了一些。
她“嗯”了一声,示意小桃继续说下去。
小桃一提起来家里人就有些忍不住,也愿意继续说。
“奴婢家里新盖了房子,还说给我留一间……”
晋恪安静听着,直到她们到了宫里,才让小桃停了嘴。
晋恪躺在床上,小憩一会儿。
她微眯上眼,心情其实有些复杂。
对于小桃的家人,她有些奇妙的亲近感,若是他们能生活得好一些,晋恪也是高兴的。
听过了小桃家人现在的生活,晋恪心里舒服了一些,她很快就睡着了。
只是这觉也睡不了太久。
步蟾的声音很轻柔,被叫醒的晋恪略有些困倦,但没有生气。
听到了床上的动静,步蟾知道公主醒了,立刻说了:“沧州已定。”
晋恪坐起身:“嗯,怎么样?”
步蟾说起细节来:“沧州卫军全部覆灭。武威军死伤过半,城中百姓存活不足一半。”
步蟾感叹了一声:“沧州民风确实不错。”
他细讲:“先是沧州的守军上场,此后百姓们自发组织了起来。镖局和其他武人家的大人孩子都去了,读书人拿着自家的家伙什也去阻拦,但到底没什么武艺,死得七零八落。”
“存活下来的有很多孩童和老人,可见沧州仁义。”
“到了最后,海寇的船都被烧了,再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了。沧州官民请旨,筹建水军。”
晋恪听完问:“去烧船的那几个人还活着吗?”
其实她想问莲娘还活着吗。
步蟾摇头:“我收到消息时,烧船的义士一个都没找到。”
“船上有火油,听说当时海上烧的旺盛,船上海寇的尸体都没找到……”
之后的事,步蟾没说,晋恪能明白。
那些义士,连尸体都不剩了吧。
晋恪叹了口气。
她更了衣,收拾妥当,去了朝堂上。
之后的事情处理起来很简单,该拨银就拨银,该褒奖就褒奖。
还有沧州守军和水军的筹建,以及殉职的官员空下的官职调整。
处理得井井有条。
晋恪特别下了旨,对烧船的义士们家人发了牌匾和财物,确保他们一生无虞。
只是,到了赵莲娘这里,有些难办。
她没有家人了。
她全家都为了守沧州死了。
“其实她还有个未婚夫,名为沈忆,但跟着她去烧船,也没了消息。”
当这个消息在朝堂上说出来时,朝堂都静默了。
“全家义士啊……”丞相感叹。
但除了这句感叹,他们给不了赵莲娘什么了。
“立祠堂吧。”有人提出来。
晋恪嗓子发痛,她压下那股子钝痛,终于发出了声音来:“可。”
他们把这些东西都定了,之后沧州会有守城英雄进京领赏。
为了给他们足够的体面,晋恪会带着太子亲自宣旨。
捷报传遍了天下。
捷报了没写沧州城和武威军死了多少人,只说杀了多少海盗,说以后晋国再无海寇侵扰之忧。
引得天下欢腾。
儒生们在酒楼里纵酒高歌,为了这场大捷写庆功诗。
还有不少百姓人家放了鞭炮。
但沧州城一片缟素。
每户都死了人,他们高兴不起来。
每天都往城外送棺材,硬生生伐光了周围的树。
虽是喜事,但晋恪宫中也没什么喜意。
宫女们谨慎行事,不明白公主为什么不高兴。
不久后,沧州来人了。
让他们这一行人休整两天后,就进宫领赏了。
晋恪穿了朝服,带着太子分赏。
殿下黑压压跪了一群人。
晋恪看过去,多是缺胳膊少腿的。
忽然,前面跪着的一个人抬起头,和晋恪的视线对在一起。
晋恪被这个人吓了一跳,穿着女子的衣服,但看脸真的看不出男女。
“你是何人?”晋恪问。
那人的嗓子沙哑古怪,像是被伤过:“回殿下,我是赵莲娘。”
晋恪盯着她看。
脸上满是黑色的烧伤,没有头发,几乎看不出个人样。
晋恪的心抽了一下,她伸出手捂住心脏:“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这句话一出,赵莲娘却感动了。
“谢殿下,”赵莲娘说:“虽然我全家都死绝了,但起码我还活着。”
既然人还活着,立祠堂自然就不行了。
晋恪真心想给她一些她需要的好东西。
晋恪先念了给其他人的封赏,然后,她把赵莲娘宣到了自己的宫里,想问问她想要些什么。
“封你做个县主可好?”晋恪问她。
赵莲娘的五官都看不出原来的形状,但晋恪看着她,不觉得异样。
她这样的女子,怎么能嫌弃。
赵莲娘的脸奇怪地皱起来,看起来有些可怖。
晋恪身后的宫女纷纷低了头,不敢再看。
但晋恪猜得出来,她大概在笑。
“殿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赵莲娘说,然后指了指自己的脸,又展示了一下自己没了手指的左手。
“我这样太丑陋,不配做县主。”
晋恪想告诉她,这个荣耀,皇家愿意给,她就担得起。
但赵莲娘跪下来说了她的请求:“民女想求两件事。”
“我这辈子不会嫁了,求殿下赏我一个牌坊,我给沈忆守一辈子。船上的火烧起来时,他把我推出来,自己死在了火里,我得把我家和他们沈家担起来。日后,我收养几个孩儿,两家也能有个传承。”
这事不难,更何况,沧州城里孤儿到处都是,晋恪允了。
然后,赵莲娘提出来自己的第二个请求:“殿下,我想去水军。”
水军正在筹备中,但女子进军队,这事没有先例。
但晋恪想了想,也没有拒绝她:“这事得等等,朝堂上有些顽固的,我把他们说通了就行。”
赵莲娘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多谢殿下。”
此后,沧州一行人就回去了。
晋恪对赵莲娘的事很用心,翻找了资料,在朝堂上引经据典,说服了朝臣,为沧州水军争来了女子的位置。
赵莲娘担任营千总,她的手下专门招募愿意入伍的女子。
这事了了,晋恪没走官路,派自己的人去给赵莲娘送了些东西。
有宫中的秘药,也许能让她的脸好一些。
小桃和其他宫女帮着装东西。
装着,装着,小桃忽然笑了一声。
这是没什么礼仪的事情,小桃毕竟在宫内不久,凭运气进了公主殿里,人还是那个自由的小桃子。
若是以前,小桃就被处理了。
但她现在蛮有自信,一边笑,还看了公主一眼,觉得公主是个大好人。
晋恪装作看不见她。
但这会儿,心情还不错。
这些东西送到后,侍卫带回了沧州的情况。
赵莲娘跪在地上,对着京城的方向,磕了好几个头。赵莲娘不识字,她托侍卫带了话,说她现在就学识字,以后给公主写信。
她已经领养了好几个孩子,没挑拣,腿瘸的,还有毁容的,她都养了。
还有当时托莲娘去找夫君的女子,晋恪也知道了她的名字,簌娘,她夫君书院的人都死干净了。
簌娘哭了好几天,最后抹了泪,和书院其他读书人的妻子一同,筹办了慈幼局。那些老儒给慈幼局的孩子们启蒙。
他们沧州的女子,不是那么柔弱的。
丈夫死了,我还得活。
这一生啊,那么长,他没活完,我得带着他那一份活下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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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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