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因为那草药填进杨祠的腹中一应有些时日了,此事那些草药的叶子已经尽数枯萎,连带着黢黑一片的草根,就这样直挺挺的放在本该是内脏的腹中。
已经暗红没有分毫生气和血液的腹腔宛如一条干裂得河床,遍布着这等的药材,只显得尤为可怖。
“许蔚!”
杨念祠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猩红一片,他看向许蔚的眼神也是冰冷的如同在看死人一般。
“许蔚,你是觉得我很好骗是么?”
一句话冰冷的没有丝毫温度,犹是许蔚对上杨念祠的眼睛,竟也没有半分的畏惧,缓缓牵动唇角,勾出一抹阴笑:
“杨念祠,也只有你会相信,饮过鸩毒又已经断气了几天的人还能复活。你要相信,现下难道还要再来怪我骗你?”
许蔚言中意有所指的嘲讽之意很是明显,杨念祠却似完全没有听到一样,言意深沉,低声一字一句道:
“本来不该是这样的......”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听起来像是完全没有关系的一句话,杨念祠脸上犹自挂着血红的泪痕,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显得尤为可怖。
现在事实已经放在眼前,饶是再有人能有三寸不烂之舌,也不能将一个近乎于是干尸的躯体说成活的。
这个道理,杨念祠自然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因为清楚,所以他更加恨,纵然心底已经隐隐约约有了答案,但是眼下看到这等场景,杨念祠终于还是难掩心中的悲哀和愤怒。
血泪凝结下的双目此刻只有血红的一片,方才杨念祠只看了杨祠一眼,便心痛得不忍再看。
杨念祠一步一步重新走回到杨祠的身边,看着容颜依旧如昔,仿佛还在熟睡中的杨祠,心底最柔软的一块地方被狠狠揪起,撕成碎片,最终变为漫天的齑粉,再难复原。
或者说,这颗已经支离破碎的心早已经在二十年前就成了碎片,往后的那些日子,不过就是他努力用一些看似合理实则十分无羁的逻辑,勉强粘合成一个整体,然后每日苟延残喘过着见不得光的日子。
杨祠死了,早在二十多年前,琅琊杨氏的祠堂中就死了,往后的种种,不过是他不甘心的执念罢了。
他以为能改变什么,就如年少时的杨诤一般,以为能凭着自己的一己之力去打破那些看上去就十分腐朽的陈规。
可是最终的结局却是他遍体鳞伤的走出那可以吃人的琅琊,半生的凌云志还有杨祠的一条性命,他自以为能够念转乾坤去改变的,最终都只是徒劳罢了......
他想伸手去碰一碰杨祠的手,这么多年了,为着毒医师徒两个人的一句话,杨念祠硬是未曾碰过妹妹的躯体一次。
毕竟,他是真的很怕若是因为自己一点点的行差走错,就害了杨祠,他恐怕回悔恨终生。
不过,现在都不要紧了,杨祠早已经在二十年前就长眠九泉,往后的种种,不过就是他一厢情愿的执念。
既然早知是这样,那他早该抱抱她,也不至于让她长夜孤眠,自己一个人躺在这个冰冷的冰洞中捱过了这么久的时光。
颤抖的指尖向前探去,在接触到杨祠肌肤的那一刻,竟然不是想象中的冰冷。
那样的触感,不是来自于尸体的冰冷,相反是带着些温热之感的,虽然那点温度并不能和活人的体温相比,但终究还是与尸体有所不同的。
忽然,杨念祠的心底陡然又升起一丝希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是不是?
......
没来由的,杨念祠的身子抖得更加厉害了,事实摆在他眼前,由不得他不信,可是手下真真实实的触感,也由不得他不信,两相对比之下,他有希望,又或者说是茫然。
一天之内,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多到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经历去深思这其中的逻辑,大悲大喜之下,他早已存了决绝之心。
也许是杨念祠的表情过于直白,裴幸风负手立在身后,轻叹了一口气:
“琅琊杨氏的血脉,从来就自带了天命之选,杨姑娘当年身殒之前,心存执念不能自己亲口相告,便以全身的血气凝结成一个幻象藏在心脉之中。”
看着杨念祠的身子一震,裴幸风顿了顿,而后接口继续道:“此象唯有和她血脉相连心意相通之人才可开启,腕上三寸,为凝结之处。”
杨念祠犹疑的看了眼裴幸风,轻轻卷起杨祠的袖口,之间手腕三寸之上的地方,果然有一颗鲜红的痣。
幻象,幻象?难道真的是小祠留给自己的?可为何杨氏的血脉能有此技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是真的,那小祠又是从何得知的?
像是已经猜到了杨念祠心中所想,裴幸风走上前,看着杨祠的面庞缓缓道:
“杨氏一脉,女子所藏的精气远高于男子,杨姑娘也许是从出生起便根骨不凡,这才被族中之人如鲠在喉,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杨大人,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琅琊杨氏,若是女子当家意味着什么。”
杨念祠的身子狠狠一震,裴幸风的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如果没有当年的桀骜不驯的杨诤,也会有其他的事。
说到底,杨祠的存在就足以让杨氏合族的耆老们如芒在背,他们不是因为杨诤牵连了杨祠,而是他们从始至终的目的,都是杨祠。
杨祠作为女子,自小聪颖,文韬武略皆是一点即通的她生在了杨家就是错,作为杨氏的女子,要么不显山露水,只听凭调遣,潦草过完自己的一生。
要么,就像是杨祠一般,在还未长成的年纪就被折断翅膀,再也没有了长大的可能。
握着杨祠依旧稚嫩纤细的手,杨念祠静静看着杨祠仿佛是熟睡中的脸,好像下一刻她就能睁开眼睛,朗声叫自己一声哥哥......
可是杨念祠知道,再也不可能了。
手指轻轻抚过皓腕上的那颗红痣,那粒红痣立刻散出一道红色的光圈,杨念祠被陡然发出的光刺的有些晃眼,待适应了这道红光之后,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哥哥!”
这声音,他真的太熟悉了!尽管这道声音此刻犹如是从遥远山谷中传出的那般空灵,带了许多不落在的实处的虚无,但杨念祠还是立刻便分辨出来,这正是来自于杨祠的声音!
循着声音只见原本空荡荡的冰面上此刻竟然呈现出了一道幻影,幻影中的女子巧笑倩兮,身穿一袭白色的衣裙,含笑看着杨念祠,轻轻唤他:哥哥。
杨念祠顿时泪流满面。
小祠,真的是小祠!
二十年了,他已经二十年没有见过会说话会笑的杨祠了,曾经他一度以为,也许余生,就只能守着杨祠的沉睡中的躯体过一辈子,却未想到能在今日,以这样的形势和杨祠在见面。
疯了一样的冲上前去,杨念祠扒在冰面上,想要抓住幻象中的人,谁料触手却只是一片空荡荡的的虚无。
而幻象中的人,却像是没有看见杨念祠的举动一般,只自顾自的说下去:
“哥哥,我知道你不甘心,生在杨家是我们的不幸,但是你有你自己的路,其实我三年前就该死,只不过那时候娘救了我一命,所以才让我多活了三年,能看着哥哥金榜题名,我已经很高兴了。”
三年前?杨念祠努力回想着当年的事,可惜记忆过于杂乱,此刻的他亦没有丝毫的头绪。泪眼迷蒙间,杨念祠呢喃着开口:
“不,小祠,哥哥不想要什么金榜题名,这些东西,他们想要,都可以拿去,哥只想让你平平安安的......”
一句话,杨念祠断断续续哽咽了几番才完整的说完,只可惜,幻象中的杨祠并不会听到,也不会看到,那只是二十年前她留在体内最后的告别。
“哥哥,你要好好的活下去,不要为了我太难过,也不要为了我去报仇,不要为了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葬送自己的一生。”
“你看,我看过了这个世界上的草长莺飞,品尝过了天南海北的滋味,也不枉走这一趟了。但是哥哥,我有一件事要请你答应我。”
说到这里,杨祠原本笑的明媚的脸上忽然多了一丝落寞,只见人轻声道:
“哥哥,我还是很胆小的,你不要把我埋在那个黑漆漆的地下,等以后找个有风的日子,把我的骨灰撒在风中......我一生都被困在杨家没有自由,死了以后就让我自由自在的吧。”
言及此处,幻象已经越来越淡,杨祠的身形在冰面上也越发的模糊,最终,在幻象完全小时前,杨祠留下最后一句话:
“哥哥,你要好好的。”
眼看着杨祠的身形逐渐消失,杨念祠哭得撕心裂肺:
“不,小祠,哥哥不让你走!”
幻象消失了,杨祠的身体也彻底冰冷了下来,不消片刻,那副躯体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融,最终化成一掊白色的尘土。
他二十年的苦心经营,二十年的心甘情愿为人驱使,在此刻仿佛都成了一个笑话,杨祠走了,彻底的走了,带着还未尽的遗憾,永永远远的离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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