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同裳不敢停，她隐约听到还有人在后面喊她，跑出去好远才歇下来，喘了口气。
一抬头，书斋已经到了眼前。
她暗道可惜，没想到这么早就有人去药田采药，竟然还被他发现了。现下那片林子是探不成了，得另寻机会再探一次。听那位师兄的口气，这不是一片简单的林子，里面豢养着猛兽毒虫。
萧同裳决定下次探林之前，先找孟方溪要点驱虫驱兽的药粉。
再抬头时，她的眼睛被刺痛了一下，远方的天空变得更亮了，光束穿过云层照在了她脸上。她眼前有些发黑，闭上眼睛还觉得花白一片。
耳边却又传来了悠扬的琴音，和潺潺的流水声应和在一起，让她有些烦躁的心平静了些许。
只是很快，教习先生的板子就落了下来，萧同裳习惯性地挡了一下。
“你还敢躲？”
萧同裳只得乖乖站正。教习先生的板子对着她的头敲了两下，道，“你再睁开眼看看。”
闻言，她缓缓睁开眼，视力果然恢复了正常，眩晕的感觉也消失了。
“今日没有迟到，孺子可教。”教习先生背过身去，“书带了吗？”
“带了。”
“昨日背了哪些？”
萧同裳心里暗道不妙，昨日光顾着跟孟方溪打探消息去了，琢磨一晚上，把这件事给忘了。说没背，是万万不可的，她决定拯救一下，“背了第一卷。”
“背来我听听。”
“忘...忘了。”萧同裳说。
教习先生丝毫不意外，“是忘记了，还是没打开过？”
萧同裳低头不语，他也不拆穿。
他指了指溪流中央的一个亭子，说到，“那边风景好，你去那边背。”说罢背着手回了书斋。
萧同裳乖乖照做。
亭中有一人在抚琴，见萧同裳来，手指不见停顿，琴音也无丝毫滞涩。萧同裳在外面看了一会，觉得亭子里一个人正好，两个人反而坏了风景，便就在亭外站定。
她打开手中的书简，愣了一下，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先生！这书简是空的！”萧同裳懊恼地用书简敲了一下头，早知道她该提前打开看看。
教习先生“哼”了一声，从书斋里扔出一卷书出来，萧同裳轻松接住。
书斋侧边有扇门，与亭子正对，教习先生的躺椅正对着这道门，也正对着亭子。他眯着眼睛靠在躺椅上，手里拿着一把戒尺，目光如炬：“背，我听着。”
在侯府时，武烈侯爷是请了边地最有学问的大儒来教萧同裳读书的。她迫于侯爷的淫威，学了一段时间，但实在是志不在此。她还时常与侯爷争辩，她又不去考科举，背那么多酸腐文章干什么？侯爷总是被她气得要行军法。日子一数过去了许多年，又恍如就在昨日。
她原本是最讨厌背书的，看见书就觉着烦，此时也只得乖乖打开书卷念了起来。
“昨晚没吃饭？”
萧同裳声音提大了些，念了两句又没了精神，昏昏欲睡。教习先生叹了口气，从身旁的小桌上捏了一颗梅子，手指弹了出去，正中萧同裳腰间，疼得她惊呼一声。
“先生！”萧同裳有些恼了，语言间有她未发觉的娇嗔。
“背！”教习先生厉声，但他看起来并不生气，只是有些疲惫地躺在椅子上慢慢摇晃，“你们这些年轻人，以为空有一身武艺就可以无所忌惮地行走江湖。医理药理学而不精、一知半解，出了事就等着大夫来救。哪有那么多能救急的大夫？”
萧同裳昏昏沉沉地看着竹简上的文字，上下眼皮快要睁不开。她听见教习先生好像在念叨什么，但实在是困得受不了。
“先生！”萧同裳停了下来，看着天色思考了片刻，问道，“我可以换个方法背吗？”
教习先生不说话，她就当对方同意了。往日里的这个时间点，正是她趁着日出东方之气练功的时候。她在溪边捡了一根树枝，一手握着书卷，一手拿着树枝比划了起来。
果然，这种背书的法子有用多了。萧同裳的刀法行云流水，除了边关的师父教给她的以外，她还自创了一套，名之为霓裳十三式。这套刀法运速极快、行迹诡谲，招招直指要害，舞之只见刀光闪烁，如同落雨。
萧同裳手里拿的是树枝，舞之兴起，将溪流里的水珠挑动了起来。霎时间水滴四溅，落在身上浑然不觉，她念书的声音也变得中气十足，不知不觉竟入了忘我之境。
而那道平和的琴音也随着萧同裳的刀势开始变调，时而蛇行鹤步、游龙浅吟，时而节拍忽起、如暴雨疾风。起起落落之间，忽而雷电交加，骤而游丝绵绵，如山峦波谷跌宕、惊泣鬼神，终归于悠然溪下，流水潺潺。
萧同裳从来没有这么痛快地背过书，也从来没有这么酣畅淋漓地舞过刀。一套舞下来，人竟然有些恍惚。
“你这不是背得挺好的吗？”教习先生不知何时站了起来，走到了书斋外。
萧同裳下意识把树枝往背后藏，瞬间又觉得这个动作多余，站在原地手足无措了起来。教习先生却并不在意，他摆了摆手，“今日背这么多可以了，贪多不益，明日再来。”
“衣服都湿了，去书斋后面换一套吧。”教习先生罕见地语气柔和，“那里有干净的弟子衣物，你去挑一套合身的。”
萧同裳这才发现自己身上都被溪水淋湿了，头上也都是水珠。她道了声谢，便急忙去书斋后面的小厢房里换了一身。出来时，只有抚琴之人坐在一张小方桌旁等着她，桌上摆放着茶水糕点，教习先生不知去向。
“你...”萧同裳刚要问出声，就被轻声阻止。
“嘘”，裴竹月伸出手指置于唇前。他指了指书斋后面的一座小楼说道，“老人家困了，补觉去了，你别吵他。”
“你看你，”裴竹月笑着打趣道，“功课不精，还让这么大年纪的老人家陪着你熬。”
萧同裳脸色发羞，只道，“这件事原本是个误会，我看他辛苦受累，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
裴竹月听了，舒朗的眉宇间眼如点漆，笑吟吟地看着她，“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他是自愿的。”
萧同裳不敢看他，拿起桌上的一块糕点放入嘴中，艾草的清香绵软地化入口中，唇齿留香。她正好饿了，忍不住多吃了一块。
“还有蜜豆味的，你也尝尝？”裴竹月拿起一块桃红色的小巧糕点递了过去，糕点上印着精巧的花样。
萧同裳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白得像她见过的最好的宣纸，青色的筋脉隐约可见，修长的指间拈着一块糕点。她小心地接过来，一整块丢到嘴里，没尝出什么滋味。
裴竹月轻笑了一声，将一杯热茶放到了萧同裳手边。
萧同裳果然被噎住了，拿起茶杯一饮而尽，“茶不错”，她咂摸了几下。
裴竹月又给她倒了一杯，这杯比之前的要烫上许多，香味也更甚，“这是江南的新茶，姑娘要是喜欢的话我送你一些，当心烫。”
萧同裳端起茶杯，这才认真地看向他：“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你。裴公子，我们之前见过吗？”
“咳咳”，裴竹月被茶水呛住了。苍白的脸上透出了嫣红，眼角也呛出了泪水，“万姑娘，我原以为这么老套的说辞不会从你的嘴里说出来。我们已经见过一次了，不是吗？”
萧同裳反应过来也被自己逗笑了，这般“仿佛在哪里见过”的言语通常是男子为了搭讪心仪的女子所说的托辞，到她这里竟然反了过来。她只得以茶代酒，说到，“多有得罪。”
“我看时辰不早了，待会弟子们都要来上课了。”裴竹月站起身来，抱起自己的琴说道，“我先走了，明日再见。”
他动身经过，微风轻拂过衣袍，萧同裳似乎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她皱了皱眉头。
转身看过去，只有裴竹月若无其事离开的背影。
裴竹月刚离开书斋，莫为就扶了上来。
“公子，你没事吧？”莫为神情焦急地问，“刚刚伤到哪儿了？现在感觉怎么样？我等在外面快急死了，公子怎么去了那么久。”
裴竹月皱着眉，神情隐忍地说：“公孙朴给了我一瓶百解丸，我吃了一颗，现在已无大碍。”
“公子，那个林子里面的是什么？”莫为问。
裴竹月神情冰冷，脸色冰寒，只道：“医圣谷这一代野心不小，你通知他们多加小心，多备一些防毒药物，尤其是尸毒。”
这边，萧同裳虽然早起了一个时辰，但由于练了刀的缘故，精神反倒比之前好上了不少，看得焦轻逸连连惊叹。饶是如此，她课上还是犯困，只不过教习先生的声音听起来要比之前悦耳了许多，教习先生也没有刻意为难她。
萧同裳一只耳朵听着，依旧有些心不在焉。她觉得裴竹月衣袍间的那股血腥味有些熟悉，不似是人流出来的血，反倒有一股陈旧的、腐烂发酵了很久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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