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起了薄雾,二人的脚下浮起了白白的一层,路和悬崖的界限逐渐分不开。
“当心!”萧同裳提醒,雾色弥漫,能见度越来越低,她只能扶着墙走。
孟方溪行得极快,走到山洞口时却停住了。
“怎么了?”萧同裳疑惑。
孟方溪侧身,一股极重的血腥味毫无阻挡地扑面而来,黏腻地包裹住山风,令人作呕。
萧同裳被熏得差点缓不过气来,皱紧了眉头往里探:这地方她来过!这便是那处悬挂着十二兽首的祭坛,墙壁上挂着的头颅显然已经被换过一遍,新鲜的,还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渗血。
火光很亮,能看见墙壁上画着带有祥云、日、月和目的诡异朱砂图案。先进来的弟子像双目愣怔、四肢僵硬地各自走到一处生肖位下,打开铁铸箱,钻了进去。
饶是见惯了大场面的萧同裳,也忍不住胃中一阵翻涌。
孟方溪有些失神,口中喃喃,“考校果然只是借口...”
他脸色惨白地走进山洞,耳中听不进任何声音。此处洞口隐蔽,在洞内昏暗光线下,几乎与墙壁融为了一体。萧同裳跟在后面进洞,转弯绕过一道石壁才重新看见祭坛的全貌。
那条干涸的河道里重新流淌着血液,只是不知道是兽血还是人血。
祭祀自古以来都是残酷的,在牲畜之前,残暴的君主会将成奴隶推向祭坑,以祈求天神的垂怜。大绪朝几百年前已经摒弃了人牲,不料在距离皇城千里之外的高耸山岩里,她疑似再一次见到了这种残忍的陋习。
“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在养蛊。”孟方溪声音沙哑。他站在一个铁箱前,垂下了眼睛,面无表情,“你自己看。”
萧同裳闻言先是看了孟方溪一眼,对方凝重的表情看得她背后发寒,壮着胆子走上了前去。
只见数条红黑色的虫子从箱中人的口鼻之处钻了出来,箱中浸泡着红色的液体,那虫子进入液体后不仅没有被淹死,反而比之前要更加活泼。
“这是八苦优昙的伴生蛊?”
孟方溪不置可否,又走到其他铁箱处往下看,戌..辰、巳、卯...皆是如此。他走到卯兔位下停了下来,焦轻逸蜷在箱子里,大半张白皙可爱的脸庞露在红色的液体之外,鼻孔下伸出了半截蠕虫。
萧同裳被这个场景刺激得头皮发麻,下意识伸手想要把焦轻逸救出来。
“不可!”孟方溪立刻阻止,“这个药水在帮他们把体内的虫蛊逼出来,若是现在把她救出来,那些虫子留在身体里,会要了她的命。”
“什么?那...”萧同裳把手伸回来,指向了自己。
“放心,你也有。”孟方溪死性不改,这种场合嘴巴依旧不输。
“医圣谷一早就在新入谷的待校选弟子身上种下了蛊,只是不知道是以何种方式。这种蛊虫的虫卵极小,很容易被人不慎吸入口鼻或者误食,一旦种下之后,就会以人体滋养为食。这怕就是谷内其他弟子一开始对我们敬而远之,尤恐沾上的原因。”
“怎么会...我竟然没有丝毫察觉...”
“原因在这里。”孟方溪扯下了腰间的香囊,放在鼻下闻了闻,“这里面有望月花的成分,望月花与八苦优昙药性相似,不仅有麻醉的效用,还可以压制住幼年期的蛊虫。”
这是入谷那日,与弟子衣物、令牌一同配置的,每日都需佩戴。难怪邓元妍每日都要检查弟子着装,从衣物到配饰一丝不苟,萧同裳原以为只是医圣谷谷规所致,没想到其中竟有这等原因。
“我也要泡进去吗?”萧同裳指了指羊首。
孟方溪摊了一下手,那意思是“请君自便”。不过他很快就良心发现,说道:“你要是自愿下去,我没意见,只怕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孟方溪的身后,正对着一只牛首,粗壮的牛角在墙上投射出狰狞的鬼影。牛首下方的铁铸箱里伸出了一只血手,半只身体爬了出来。
他发觉萧同裳的表情不对劲,转过身去,吓了一跳。
这个方才还在对他冷嘲热讽的男子此刻形容枯槁,浑身浴血地从箱子里爬出来,反脚站立,整个身体像被拉了一根傀儡线一样,一步三抖。
“喂,你怎么了?”萧同裳冲着口歪眼斜的人大喊。
那人似发现了她,转头往她的方向走来,双手做抓握状,指尖还在往下滴黑血。
“他的箱子里有尖刺,蛊虫应是从血液里流出来的。”趁他不注意,孟方溪壮着胆子凑近铁箱,甚至蹲下身去闻了闻,与其他铁箱不同,除了血腥味更加浓重之外,还有一股熟悉的药草味。这个味道与之前在树林里闻到的很相似,只有几味药的药量做了调整。
见人目不斜视地向自己走来,萧同裳绷紧了身体后退两步,伸手摸到腰间匕首上,这是她在自己身上藏着的唯一利器。
“刺啦”,她将匕首抽了出来。
下一刻,那人与她擦肩而过,拖着扭曲的身躯走向了洞口。
萧同裳愣住了,他要干什么?她看着那人歪歪扭扭地走到月光下,月华沐浴到他的那一刻,整个身体才松懈下来,有了些人的样子。然后她看着他缓慢抬起一条腿,踏空在白雾间。
“不要!”萧同裳惊惶失色,高声阻止。
那人毫无反应,差一点整个人就要大头葱一样栽下山崖时,远处传来了“汪”的一声狗叫。
脑中一阵尖锐的刺鸣声,似有一根绷得极紧的琴弦被人猛地用力弹拨了一下。萧同裳举起手腕在颞处敲了敲,再次睁开眼睛时,地上的白雾不见了。距离悬崖只有一步之遥,那人僵在了原地,神情呆滞,但不再往前行进半步。
绷紧的琴弦这才松了松。
孟方溪听到动静走过来,捻了捻手指,上面沾了一些褐红色的液体,他掏出一方药帕将手中的红渍擦干。
“这是中了鬼疰。”他诊断道,“不出所料,这便是医圣谷的考题。”
“何意?”
“我师父说过,催生八苦优昙的难点并不在于花本身,而在蛊。一般来说,虫卵埋在花根下要经过百年才能破卵成虫,医圣谷想要催生,只能用万物之灵长的血肉供养。”
也就是说,医圣谷宰了一堆牲畜野兽当花肥不说,还拿他们做了虫子的饲料。萧同裳霎时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经络血管里都有虫子在蠕动。
话虽如此,可为何只有这人看上去格外怪异?
“想来应该是放置的蛊虫不一样。”孟方溪摸着下巴思索道,“焦轻逸她们身上,放的是普通蛊虫,在皮下孵化游走一番,顺着七窍就能用药逼出。而此人的身上,放的是王虫,能钻入血管,吸取血液为食,只能放血取出。入血脉供养蛊虫,最大的风险便是这鬼疰之症。”
早在他们入谷之时,医圣谷就已经挑选好了祭品,这也就是为何孟方溪的师妹孟青青明明资质上佳却不能入选的原因。因为她血中带毒,虫卵一进身体里就会被毒死。不仅如此,医圣谷还选出了人牲祭养王蛊,甚至为了确保有王蛊出世,选了三个。
那些穿着素衣带帽、深受百姓爱戴的医师在谷口,看着慕名而来满心期待的人群,为他们把脉时,心里想的是什么?
原来从一开始,他们就是砧板上的肉。萧同裳不敢想象自己如果提前离开的话会怎么样,是成为行走的虫卵,走几步就会有虫子抖落下来,还是被恶心的虫子爆体而亡?
孟方溪脸色沉地难看,整个人显得格外阴森,仿佛是刚从地府门口出来、浑身沾染着阴气的鬼魂,“师父说,优昙蛊是从地底下爬上来的,沾染了地底最深处的阴邪,被埋了此蛊虫卵的人,自然容易患鬼疰。”
萧同裳倒吸一口凉气,此人脸上分明写着,“再邪,邪得过我?”
他从萧同裳手里抢过匕首,利落地往自己手腕上划了一道,刀口处的血肉外翻出来,鲜血喷涌而出。他将匕首扔了回去,取出腰间的银针,顺着手臂的经脉连着扎了好几针。
“扎针会吗?”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嘴唇上毫无血色。
萧同裳迟疑地点了点头,“会一点。”
孟方溪将一根粗壮的长针递了过来,“头顶往下约莫三寸,扎进去。”
萧同裳接过长针,指腹划过百会往下三寸:“这里?”
“再偏一点。”孟方溪强撑着,声音隐忍,他的身体已经开始失去知觉,努力分辨着头顶的触感,当机立断,“就是这里,扎进去一寸。”
萧同裳抿了抿嘴,果断地将针尖刺入。长针没入头骨一寸,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孟方溪闷哼一声,脑中似有闪电劈过,神志重新清明起来。他手臂上凸起了一只虫子的廓形,手臂涨得紫红,他用另一只手将它用力逼到了手腕的血口。
“把我身上的罐子拿出来,把虫子扣住。”孟方溪额头青筋暴起,眼睛里布满了红色的血丝,“快!”
萧同裳立即照做,蛊虫掉入特制的瓷罐里,她立刻将盖子盖住。为了防止蛊虫将盖子顶开,甚至用罐子自带的红线捆了几道。孟方溪这才卸下劲来,下一秒取下头顶的长针,瘫软地靠在岩壁上大口喘气。
他浑身都被汗湿透了,劫后余生一般地看着萧同裳手中的瓷罐,咧开重新恢复血色的嘴角。见萧同裳盯着他扎满银针的淌着血的手臂看,道:“没事,针扎着止血,伤口包扎一下就好了。”
萧同裳从身上扯下一块布条,扔给他,背过了身去。
“小心!”
就在这时,那个原本已经呆滞的持丑牛令牌的弟子忽然狂热起来,趁萧同裳不备朝她扑了过来。
萧同裳惊愕地被扑下悬崖,她看着那个不成人样的诡异身影:“到底是大意了。”
山风自山崖底下升起,可惜托不住一个人的体重,凉风穿过发丝抚过她的脖颈往上吹,衣袍都飘了起来。
“不要!”孟方溪目眦欲裂,他强撑着身体飞扑过来,扑倒在地上。
双手刚刚好接住了掉落的药罐,透过药罐上的气孔往里看,虫蛊完好无损,他长舒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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