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衡没有立即接话，而是端起茶壶先给大帝续了一盏，等到盏内茶汤涟漪渐息，他才开口道：“以属下愚见，此事倒也未必是坏事。”
“你说的是哪件事？”大帝一愣。
“就是这三位热门仙选啊。”
“你究竟啥意思？”大帝不由得斜了一眼张衡。
“有这三位的大功德在前，的确是令他人望而却步。不过，这三足鼎立之势也说明了一个问题：尚未有一家能够一骑绝尘，稳操胜券。”张衡措辞谨慎。
“你是说……这晋仙的名额还在各家争夺中，上面也并未达成默契？”大帝心里一荡。
张衡使劲地点了点头：“这恐怕也是帝君能收到上界消息的原因。”
大帝又摩挲起了茶盏，还盯着茶汤发起了呆。
“既然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何不放手一搏。”张衡又补了一句。
大帝沉吟了片刻，才开口道：“话虽如此，可我想临时抱个佛脚，也找不到着力之处啊。就算有人提点，可这功德总少不了啊。”
“这功德自然是少不得，距离蟠桃会也只有一年了。但功德一事，固然需要经年累月之功，也未必没有一蹴而就之途。关键还是在如何利用资源。”张衡若有所思。
“资源？这冥府虽说广袤，可除了一群死鬼，还有什么资源？”大帝没好气道。
这也难怪，他这些日子不是没想过“功德”之事，可想来想去，这八千里冥府除了数不清的魑魅魍魉、魃魈魁鬾，哪来什么能成就“功德”的资源呢？
“帝君算是说到要害了，死鬼不正是帝君得天独厚的资源吗？”张衡微微一笑，端起茶来喝了一口，顿时喝出了不一样的馥郁。
一阵阴风掠过了大殿，吹得飞檐下的镇魂铃一阵作响。
可在大帝听来，这清脆的铃声却让一片死气沉沉的大殿里顿时有了些生气。
“阿衡啊，你究竟想到什么，快说来听听。”大帝有些迫不及待。
“属下是在想，所谓天地有别。既然天界众仙是在活人身上找功德，那帝君当可在死人上求福报。”
“都是死人了，还怎么求福报？”
“寻常的死人自然是不行，可还有不寻常的。”
“不寻常？那是什么人？”
“在凡间做过皇帝之人，也叫天子。”
“皇帝？可生前是皇帝又能怎么样？到了此地还不一样是亡魂而已。”大帝还是不太明白。
“敢问帝君，知道皇帝为何被称为天子吗？”张衡忽然话锋一转。
“皇帝都自称受命于天，所以称天子。还不是忽悠百姓说辞而已。”大帝不假思索道。
“如果属下把自称二字拿掉，帝君信吗？”张衡鬼魅地一笑。
“阿衡，你到底要说什么？能不能痛快点。”大帝有点急了。
“帝君莫急，个中缘由就要从当年的那桩遗案说起了。”
原来，当年嬴政始称皇帝之后，四海晏然、天下归心。天界众仙看在眼里，也盘算在心——天子之位不仅是天界在凡间的代表，也成为诸天神佛最心仪的“挂单”资源。
天界各方都想将自己的门人弟子送往下届，转世成为天子，在经过历练之后再重返天界，这也被视为修炼晋升的一大“捷径”。
只是这天界仙家众多，可凡间的天子却只有一个，谁家的做，谁家的不做？谁家的先做，谁家的后做？一时间也成了个大问题。
为了天界的共同发展和繁荣，最终由三清出面请来五方五老，会同玉帝一起借瑶池蟠桃会之际进行了一次密谈，最后达成了一份协议：
先由灵宝天尊以大衍之数推算出各方下凡轮回为天子的顺序；再由元始天尊亲自出手，将各方入选弟子体内的神识点灭，然后将名录统一登记造册后交给冥府的阎罗殿保管，待其阳寿尽后，再依据名册所录返回天界。
这本名册也被称为“隐仙簿”。
成册之后，各家选送之人便除去仙籍，一同下凡投胎转世。天界则不得干预其在凡间之事，一切顺天数造化，应自然因果。
如此一来，每任天子究竟是哪家门人转世便无从知晓，只有等到亡魂进入冥府之后，才能通过“隐仙簿”确认其根脚来历。
此后两百余年倒也一切顺利。
例如汉高祖刘邦乃是紫薇大帝麾下青龙七宿之角木蛟转世、汉武帝刘彻乃是勾陈大帝胞弟天璇星转世。
此二位也算是功德圆满。回到天界之后，角木蛟便升为青龙孟章星君，可节制东方七宿其余诸星官，与九矅星君同级。天旋星则升为巨门星君，位列北斗七元君之一。
然后，到了王莽新朝时却发生了一个意外。
孙悟空大闹冥府时，不仅把猴属的生死簿毁了，也在无意中毁了那本“隐仙簿”。
自此之后，天子是由哪仙家门下转世就成了一笔糊涂账。所以自东汉以降，皇帝在死后只能暂时被稽留在冥府之内，至今已近400位……
“如此惊天之事，为什么本座从未听说过？”大帝终于忍不住问道。
“一则，属下记得帝君是在北周保定五年接掌的冥府，不知前任之事自然不奇怪……”
“那也没人和我说过啊！”没等张衡把话说完，大帝又忍不住打断道。
“这便是二则了。”张衡赶紧先给大帝又添了点儿茶。
“兹事体大，的确不该有意隐瞒帝君。但此事滞压在冥府两千年，天庭一直讳莫如深，前任帝君也从不轻易提及，我们这些做下属的又怎敢多嘴。”张衡接着道。
“讳莫如深？”大帝眉头一皱。
“帝君你可想过，如果这些天子皆是明君圣主倒也罢了，可四百之数难保参差不齐，更别说其中还有昏君、暴君。试问，又有谁会甘心承认自家门下是昏君、暴君，是祸乱人间的罪魁祸首呢？”张衡解释道，“如今既然已经成了一笔糊涂账，大家彼此心照不宣不是更好？”
“照你这么说，上面算是达成一种默契喽。”大帝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还细细咂巴了两下嘴。
“帝君圣明。”张衡俯身又给大帝添了点茶，“只是彼此虽有默契，可这笔糊涂账依然还在。账还在，诸天各家的心病便也会一直在。”
大帝抬头看了张衡一眼，眉间一动：“所以你的意思是……销账？”
张衡点了点头：“帝君如果能销了这笔糊涂账，不仅能保全各家的面子，还能帮天庭解了这两千年的心疾。如此一来，谁又能不记得帝君的好呢？这岂不也是一件天大的功德。”
“可是……又该如何才能销掉这笔账呢？”大帝问道。
“属下有个大胆的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张衡往大帝身前凑了凑。
“有多大胆？”大帝忽然发现张衡眼里闪过一道隐隐的寒光，心里不禁一怔。
“说是胆大包天也不为过。”张衡的声音越来越小，可语气却是越发坚定。
大帝身体下意识地战术性后仰：“先说说也无妨。”
“以属下之见，既然是笔算不清也理不清的糊涂账，最好的办法就是删繁就简，方可化于无形。”
“何为删繁就简？”大帝有些不解，“虽说是笔糊涂账，可账上却是三四百个亡魂啊。”
“亡魂是不假，可如今也是无人认领的亡魂。”张衡接着道，“所以，如果亡魂彻底消失，不再入轮回，这账不就销了吗？”
“这么干能行吗？”大帝声音有些微颤，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害怕。
“直接下手自然不行，还须找一个各方都能接受和认可的法子。而且站位要高，要以大局为重。”张衡此时的眼神就像一口深井，井中波澜却隐约可见。
“比如呢？”大帝追问道。
张衡继续道：“以属下之见，可在冥府之内设下一处炼魂劫场，将这些天子亡魂投入其中，只有渡劫成功者方可重返天界，出局者则会魂飞魄散，不得再入轮回。”
见大帝低眉不语，张衡顿了顿又道：“当然，最终必定会有渡劫成功者。所谓真金不怕火炼，以天道而论，如果是真命天子，自然可以逃出生天。这也正好应了他们下凡历劫，得道飞升的因果。只是能渡劫者不可过多，否则这账就没法销了。”
“你这主意也不是不行。可真要这么干，上面能答应吗？他们能舍得这些门下吗？”大帝还是有些顾虑。
“帝君所虑自然有理。不过属下觉得，这舍得舍得，不舍，哪有得？”张衡接着道，“况且，无论是释门还是道家，修行最看重的莫过于机缘、造化和因果。这些门下本就是因劫而变，自当应劫求道。”
“况且……”张衡忽然又压低了声音，“据属下所知，因为此事久拖不决，上界各家仙班也空出了不少位置，对于诸位上仙而言，这也是一笔不小的资源啊……”
见大帝依然面露踌躇，张衡又道：“帝君如果不放心，也可以先上一道奏表，探探上面的口风再做决断不迟。”
“嗯，如此甚妥、甚妥。”大帝终于下定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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