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过两泡,大帝渐渐喝出了碧露该有的滋味。
他端着茶盏站了起来,一边踱着步一边望向了殿外,漫天的浊霭里不时闪起点点寒芒,若隐若现。
“你觉得这奏表该如何措辞呢?”大帝回头看向了张衡。
张衡已经站了起来,似乎早有准备。
“属下觉得,这份奏表既要直陈其中要害,又不可锋芒太露;既要让上面明白帝君的心思,却又不能令上面太过为难……”
“得得得,你直接说怎么写吧。”大帝打断了他。
张衡连忙点了下头,然后也拿起茶盏喝了一口,才慢悠悠地道:“可以如此落笔,其一,数百位天子魂魄久压在此岁逾二千,已然扰乱了阴阳轮回,且以君王之重,波及轮回之数比之常人更甚太多,日积月累以至生死簿近日来屡有异动。”
张衡走了两步接着道:“其二,在得知天子亡魂在此后,不断有冤魂欲讨公道,以致枉死城内冤嚎日甚,沸反盈天。虽多有弹压,奈何历朝历代鸣冤者前仆后继,延绵不断。长此以往,恐地府失责,三界失序。”
“为三界长治久安、天地众生福祉计,下府斗胆,愿设下炼魂劫场,以应诸门人修行之初心,以证历劫重生之正道……”
大帝在一边听得频频点点:“甚好、甚好,这事儿就交给你了,你拟好之后押了府钤,本府即刻用飞符上表天庭。”
言罢,大帝迈着略有些兴奋的步伐朝殿外走去。可还未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回头问道:“我忽然想起来一事,这些天子亡魂现在何处?”
这也难怪,自从他接掌冥府以来,除了巡视五方鬼地治所之外,平时都待在自己的冥王殿内。什么鬼门关、奈何桥、望乡台、阎罗殿,他就从来没去过,至于引魂、过堂、转世这些具体的事务,他也从不过问,只需要按时批阅十殿阎王送来的文书即可。
这也不是他懒。
当初他以西天叶珠尊者的身份接掌冥府时,燃灯佛祖在临行前曾送他一句话:不落因果,无为而无不为。
对于这句赠言,他似乎明白了,似乎又没全明白。到了冥府之后,他一直秉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一切随缘就好。
反正他对冥府的这套业务流程既不熟,也不喜欢。
事到如今,大帝也才想起来,这冥府里来往的亡魂千千万,自己还真没见过几个,更别说天子亡魂了。
“帝君放心,这些亡魂都被封印在锁魂台内,无一遗漏,万无一失。”张衡连忙上前回道。
“锁魂台?这又是什么鬼!”
“此事说起来还和帝君你有点干系。”张衡略显神秘道。
“和我有什么相干?我连锁魂台在哪都不知道!”大帝一脸茫然。
“这还是得从天子亡魂说起。”张衡回道。
原来,自从天子亡魂开始被稽留在冥府,到三国归晋时已经多达25位。
这些亡魂既不能“归天”,也无法转世,日子一长难免怨气日甚。加上个个生前都是九五之尊,脾气更比常人大了不少。
虽说亡魂入了冥府就要服从阴间的管教,可从各判官到一众鬼吏,都知道这些亡魂的来历。尤其是在上界对此事态度不明之前,谁又敢轻易打骂他们呢?
万一哪天这些亡魂重返天界,那还有他们好果子吃?
如此日积月累,冥府被搅得不得安宁,天庭也屡次飞符查问。再一想到还会有不断有天子亡魂到来,时任大帝的庆甲更是寝食难安。
苦思之下,庆甲帝决定以身入劫。
他不惜冒着兵解的风险,自毁三千年的修为,又联合了十殿阎王的法力,用地火中的冥石炼成了一座锁魂台,将天子亡魂悉数封印其中。
被封印的亡魂就像睡着了一般,不哭不闹自然就不再生事了。
有了这锁魂台,往后进入冥界的天子亡魂也照此办理即可,至今无一漏网。
也正是因为这件大功德,在285年之后的蟠桃会上,庆甲帝吃到了上品蟠桃,得以晋升大罗金仙之列。
听完了这段往事,大帝心里顿时冒出了一句话:难道这也是我的因果?
不过,他嘴上却有意嗔道:“这冥府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张衡连忙赔笑道:“帝君息怒,你一手执掌这八千里冥府,诸事庞杂,岂能事事躬亲。你日后还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我便是。我这镇魂殿虽然粗陋,但好茶还是有不少。”
“嗯。”大帝应了一声,“眼下还是上表之事要紧,你抓紧办吧。”
说着,大帝扬长而去。
接下来几日,大帝时不时就瞟一眼自己的笏板,他还担心地下信号不好,没事就飞到罗丰山上飘着,生怕错过了什么消息。
可一连过去了三日,送上去的奏表如石沉大海一般。
到了第四天,当大帝正在山间飘着,笏板终于有了动静。他连忙拿起来一看,板上闪起一道黄光,飞出了一道文书,正是那份上表的批复。
可是批复只有两个字:留中。
大帝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半天,也没参透其中的含义。
想来想去,他决定去寻张衡问问。于是一催驾云朝山间的镇魂殿飞去。
镇魂殿的大门前,那头蓝睛黑豹正倚在殿门前一座玉石阙边打盹。眼见一朵紫色驾云飞来,它这回没再啸叫,而是一扭头就朝殿内飞奔而去。
等到大帝飘然落地时,张衡已经在殿门前垂首恭候了。
“帝君可是收到上表的回复了?”张衡上前问道。
“嗯。”大帝一脸漠然,“收是收到了,只是……你还是自己看吧。”
说着,他把笏板递到了张衡眼前,在板上轻轻划了一下。
看着“留中”两个字,张衡也先是眉间一紧。不过在眼神左右摇摆之间,他面眉间慢慢舒缓开来。
“这留中二字,帝君怎么看?”张衡问道。
大帝摇了摇道:“不太明白,似乎不太乐观。”
“属下觉得倒是未必,至少不悲观。”张衡捋了捋山羊胡。
“何以见得?”
“这留中的意思是不复不议,也就是没说同意,但,也没说不同意。”张衡道,“况且,留中的本意是留在宫禁内,又怎么会出现在给你的批复中呢?这不合常理啊。”
“你的意思是……这是故意给我看的?”大帝恍然道。
“所谓的事出反常必有妖。”张衡接着道,“这留中二字或许是一种暗示。毕竟,此事涉及各方太多,玉帝也不便过于明示。”
“你这猜来猜去,此事到底能不能干啊?”大帝的道心又开始躁动了。
“帝君莫急。”张衡宽慰道,“如果属下猜得没错的话,随后恐怕还会有消息。”
说着,张衡躬身一引,“帝君何不到殿中稍歇,喝两盏茶,等等看。”
大帝虽然有些意兴阑珊,但还是一背手朝殿内走去。
大帝的茶喝很快,一盏接一盏,仿佛茶喝得越快,时间也过得越快一般。
就在大帝喝到第七盏时,怀中笏板果然又动了一下。他顿时心下一喜:莫非真有了转机。
等他拿起笏板一看,闪起的却是绿光。
绿光虽说也是来自天庭的飞书,但通常都是天庭面向三界“群发”的揭帖。
大帝略显失望地划了一下,一纸公文飞了出来:天庭拟设“回天大圣”一职,赐府邸一座,下设宁神、安静、乐道三司,配仙吏八名。特此昭告。
大帝还在琢磨着这“回天大圣”是个什么玩意儿,一边的张衡已叫出声来:“恭喜帝君、贺喜帝君,劫场炼魂一事妥了!”
“是吗?”大帝刚拿起的茶盏又放了下去。
“当然。”张衡指着文书上的一行字,“这回天大圣一职正是为渡劫成功,重返天界之人所设。”
“你确定?”大帝还是不太放心。
“你看哈,文书上只说设职,既没说是何人任职,也没说该如何擢拔,这还不明显吗?这叫先有萝卜后有坑。”张衡继续道,“之所以昭告三界只是流程如此,其中的要义已经在官职名称上表露无遗了。”
“何解?”大帝问道。
“且不说回天二字就是重返天庭之意,只这大圣一职就颇有讲究。”张衡继续道,“大圣一职本不在天庭序列之内,只是当年为招安那孙猴子所设,虽说是个无实权的虚衔,但官品已极。如今天庭再设此位,既给足了各方的面子,又不影响里子,实在是心思缜密啊。”
“可是……照你的意思,上面难道只想有一人成功渡劫吗?”大帝心里一惊,“这未免也太狠了点儿吧……”
“的确如此,这也是这道飞书的另外一个暗示。”张衡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大帝顿时陷入了沉默,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他心里虽然已经意识到,在上界眼里,这些亡魂已经是一笔“负资产”了,却没想到上面会如何“绝情”。
关键是,这种绝情还只是个“暗示”。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太上无情道?
正当他还在踌躇难决时,笏板又震了一下。
这回来的依然是道“群发”的揭帖,却是来自灵山雷音寺,内容倒是和天庭有些相似:西天也新设了一个佛号——南无尘光同和佛。
张衡也盯着文书看了半天,然后问道:“属下有一事不明,还请帝君赐教。”
他这口气忽然一变,也让大帝有些始料未及:“啊,你有什么没有看明白?”
“帝君本是来自西天,对释门之事自然再熟悉不过了,敢问这佛号是何来历?”张衡指着文书问道。
“嗯……”大帝沉吟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可在西天三十五佛之列?”张衡追问道。
大帝摇了摇头:“三十五佛中并无此佛号。”
“那就对了。”张衡笑了,“如此一来,帝君就不必再有任何顾虑了。”
“你的意思是,这佛号和那个回天大圣一样,是专门为渡劫者所设?”大帝似乎明白了。
“正是。”张衡继续道,“而且,天庭和西天同时设下极品虚职,说明两边已然达成了默契,不然哪会这么巧。”
“这么说,幸存者的名额现在是两个?”大帝不知道是该感到庆幸呢,还是遗憾。
“这一个和两个其实差别不大,关键在于,有灵山与天庭共担此事,帝君便可放手去干了。”张衡道。
看着他脸上那掩饰不住的兴奋,大帝很想嘲讽一句:知上意者,莫过于你啊。可转念一想,自己才是此事的最大受益者,也就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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