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跳了起来,咬牙忍耐这么久,他终于恼羞成怒。
“你们是不是怀疑我?”他像是看仇人一样看着其余三人,“说啊!说出来!说我这些都是臆想,我的回忆都是编出来的!”
小童躲到一旁,老者走上前好言安慰,但中年人并不领情,一把甩开了对方伸过来的手。
“每个人都有记错的时候,”周问鹤柔声道,“不如说,任何人的一长段记忆中,都会有一两个细节错误。贫道提一个推测,请勿见怪,会不会你当时并没有看到事情全貌,只是听见楼上的争吵声,根据那些内容做出了想象?”
中年人恨恨地瞪了周问鹤一眼:“事到如今,反正我说什么你们也不会相信了!道长不妨把心里的推测都说出来,让大家见识见识你还有什么高论!”
“大家是在帮你,”见中年人执迷不悟,老者语气也重了起来,“如果今天不是我们,你恐怕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拼凑的回忆里藏着多少疑点,现在疑点说开了,你又在生谁的气?”
中年人不知是吓到了,还是被一语点醒,难得地安静下来,他紧抿着嘴看向周问鹤,似乎不打算再发言。
“贫道心想,如果我们一开始的推测不错,尖刀确是暧老太爷带上去的,那么当时在楼上,可能是另一种光景:暧老太爷一面喊着‘谁敢乱来’,一面将怀中的尖刀掷在地上。”
“可是为什么?”老者问。
“掷刀在地,当然是为了威吓。”
老者摇摇头:“还是那个问题,一个是妻子,一个是妾室,无论是谁发难,都无需他这个一家之主动刀威吓。”
“除非……”道人的眼睛一亮,仿佛在山重水复中看到了一条小径,“除非他带上那把刀,是为了威吓那第四个人。”
“又是第四个人。”中年人不满地嘟囔,“我们至今都不能确定他存不存在!”
“我们不妨先假设这个人存在,”道人有些兴奋,一些拼图在他眼前已经镶嵌到了一起,“因为我这里有另一条线索,也许与此有关……”
“……五十年前,也是大火前后,山庄附近曾经来过一个身份不明的华服美少年。他到处打听暧老太爷的夫人。贫道以为,这第四个人正是那名少年,想来是他有什么威胁到太夫人的举动,逼得暧老太爷在宴上投刀示警。”
周问鹤说完,众人再一次陷入沉默。道人的这个推测无疑是合理的,但仍属毫无证据的空中楼阁。
过了半晌,老者缓缓开口:“我们把到目前为止的线索,重新梳理一次吧。”
“这位施主当时跟下人走散,被留在束云楼下,看到精心打扮怀抱琵琶的锦姐,锦姐笑说施主不会是个没娘的孩子。”周问鹤道。
“锦姐上楼后,你听到夫人怒斥她为什么要来,锦姐说来坏大奶奶,接着是老太爷投刀。”老者道,“其中不知什么时候,宾客还给过你一块黑芝麻糕。”
“等一下。”小童忽然出声,他张口想要说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又迟疑了。
“说吧。”老者鼓励道。
“说吧,什么都行。”中年人也在一旁附和。
最后小童看了看道人,在对方肯定的目光下,他缓缓提出一个问题:“那个,真的是黑芝麻糕吗?”
其他几个人都一愣,脸上纷纷浮现出狐疑之色。
“为什么这么问?”老者奇道。
“因为那一天,我们真的没吃过东西呀。”小童说完闭上了眼睛,似乎又开始努力回忆。看到他这个样子,众人不由得屏息凝神,静待这个人黄口小儿给出结果。
大约半炷香时间后,小童睁开双眼,众人遗憾地察觉到他脸上并无欣喜之色,但是,谁又能责怪这个孩子呢。
“我还是记不起来。”小童带着哭腔,满脸的疲惫,“我只想起,一个很古怪的画面:锦姐把一样黑漆漆的东西放进了漂亮的锦囊中,不管是锦囊还是锦姐的衣服,都很陌生……”
“不是罗纱披衫吗?”中年人急忙问。
“是我从没见过的一套衣服。”小童回答。
“这不可能。”老者断然道,“当时绝对不会有时间跟地方给锦姐换第二套衣服。”
“先别说不可能。”这一次,中年人反而慎重起来,“道长有什么高见?”
“贫道斗胆猜测,会不会是这个样子:四岁小童认脸能力有限,他们能确实认出的,往往只有他们的父母。在小兄弟的认知中,除了母亲之外的俊俏姑娘,恐怕只有锦姐,所以他会不会把某个俊俏姑娘错认成了锦姐,或者更进一步,他把某个俊俏的少年错认成姑娘,继而错认成锦姐?”
“道长,你曾经讲过,那个打听暧老太爷夫人的,是一个华服翩翩少年。”老者提醒说。
“没错。”周问鹤点头道,他知道老者已明白了他的意思。
老者向道人投去会意的眼神,然后又道:“还有另一个问题。”此刻他一扫从前颓废疲惫之态,原本迟钝的思路仿佛正在越转越快,“我想任何一个体面人,都不会把点心就这样随便塞入锦囊吧?”
“有理,”周问鹤微微颔首,另一旁的中年人早没了耐性:“你的意思是什么?”
“我是说,那东西既然谁都没有入口,便可能真的不是芝麻糕。”
“不可能,我现在还记得它的香味……”
“任何东西掺入了正确的香料后,都可以散发异香。”周问鹤替老者回答。
“那粘手又怎么解释?我两只手都被染黑了!”
周问鹤顿时语塞,这个问题确实把他问住了。道人正低头思索着,忽然听到一旁小童的声音:“那么还有没有什么东西,是触手即黑的?”说者无意,但这句话犹如一道炫雷,将道人心底照得亮如白昼,他几乎与老者同时抬起头,两个人异口同声喊出了一个字:
“墨!”
“等一下,等一下。”周问鹤扶着额头,焦躁地在众人面前来回踱起步来,“有一件事我要想清楚……”
“道长?”老人有些担心地问。
周问鹤停下脚步连连摆手,仿佛是要众人别出声打断他的思路。过了片刻,他忽然开口:“前两天,山庄里来了一个女子,她曾经在众人面前,故意漏拿一个锦囊,锦囊里也放着一块墨,虽然我也没有什么证据,但我觉得,她当时是在用锦囊威吓在座众人……”道人说话的样子十分急躁,却没有什么把握,他显然并没有把脑中线索全部捋通,只是迫不及待想把塞在心里的想法全倒出来。
“若是这样,那么束云楼里,陌生少年把香墨亮出,很可能也是在威吓。香墨,也许是某种信物,或者身份象征。”老者说罢,忽然发现身侧的中年人有些奇怪。
“兄台怎么了?”他急忙问。
中年人并没有回答,他面色煞白,汗如雨下,似乎随时都会昏厥在地。过了好半晌,他才缓缓张开嘴,用一种极无助,极惊惶的语调小声说:“我想起来了……”
“……当时,母亲,父亲和锦姐正在一个客人面前争执些什么,看上去母亲与锦姐想要冲到客人面前,而父亲想要拦住她们。当时年幼的我懵懵懂懂走到客人身边,他确实是一个俊俏的少年郎。我伸手拿起他案上一块‘黑芝麻糕’,结果手立刻就给染黑了。我有些疑惑看着那少年,想要开口向他求助,他却只是笑盈盈地从我手中拿过‘糕点’,放入锦囊中。然后他就对我没了兴趣,抬起头继续看我父母与锦姐争吵……”
“如此说来,那客人确实有可能是在威吓暧老太爷,而且,很可能与令堂有关,只是,贫道还是不明白,客人与太夫人起冲突是有可能的,但锦姐为什么会试图冲向客人。”
“如果,”老者茫然地抬起头,视线在中年人与小童之间徘徊,他话说得很慢,仿佛舌头上压着千钧之重,“如果,锦姐到此,是为了救母亲呢?”
中年人仿佛受了天大的冒犯,他一步上前,伸手要攥老者衣领,被周问鹤拦住:
“施主,先让老丈说完!”
中年人充耳不闻,他被道人按着依旧奋力挣扎,“你再说一遍!你敢不敢再说一遍!”
“如果我们都错了呢?”老者也提高了声调,他的模样仿佛是在宣读一篇讨伐自己的檄文,“母亲当时在楼上喊的那句‘你为什么要来’,如果不是气恼锦姐喧宾夺主,”他的声音问弱了下去,隐约带上了哭腔,他仿佛又变回了最初那个疲惫的老人,“如果母亲只是气恼她不该来这里,如果母亲只是不想她卷进来……”
“那恶女人一心鸠占鹊巢,母亲还在为她着想?”中年人嘶声质问,此时的他已经血灌双瞳,犹如来自阿鼻无间。
“等一下,施主。”周问鹤抓住中年人肩膀用力晃了一晃,中年人咬紧牙关猛地甩开了周问鹤的双手,不过他终于冷静了一些,没有再扑向老者,只是用饱含敌意的视线瞪着两人。
“施主,你先回答贫道一个问题,”周问鹤正色道,“你能确定,锦姐这次来,真是为了鸠占鹊巢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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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8章 第一卷第十七章【去岁不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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