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如君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提到这件事,但细想了想,上一次放纸鸢还是父母都在时了。
“陇中风刮得烈,纸鸢好飞起来。今日天气虽好,但风不够大,恐怕不成。要不咱们明天再看看?”
她记起赵恒对李常郡的看不过眼,又续道:“就你和我去,不带旁人。”
“阿姊若是真拿住一个人的心,就跟探囊取物似的。”赵恒的表情有些微妙。
宋如君总觉得这话哪里有些不对味,只能憨笑了两声:“明天若是没空,就后天,反正时候还多。”
赵恒没吭声,只是俯身把头枕在了宋如君平放在被上的手背上。
竟像只馋觉的猫儿似的。
这举动不大得体,宋如君下意识想躲。
但她又觉得这几日轻慢了他,到底是没有挪开,而是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少年的头。
“我们之间,非要插进旁人么?”赵恒低声问。
“我有我的苦衷。”宋如君想要解释给他听。
但对方没让她说完。
少年叹了口气,抬起头,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温声道:“不用说了,我都明白。”
他说完这话,意外轻松起来,重新带了笑意:“应是吃午食的时候了,怪我不懂事,在这墨迹这么久。我去看看炊房里饭好没好。”
“我还不饿呢。”
“不饿也得吃,你想学我,病症上风池么。”
宋如君听到赵恒调侃自己,突然觉得先前是太多心了——这哪像有问题的人?
她应承赵恒的话,假模假样揉了揉肚子:“你别说,还真有点饿了。一会儿你让旁人送,自己回去休息休息,明日再来看我就好。”
赵恒深深望了她一眼,笑着说了句“你多保重”,便转身走了。
屋里又陷入了漫长的寂静,还有院子里偶尔停住的鸟叽喳几句。
宋如君合眼躺了一会,刚刚的欢声笑语散去,只剩一个人的孤寂,而昨晚的噩梦又渐渐浮现在眼前。
她连忙睁开眼,扶着床沿自己试着站了几次,终于成功了。
血渐渐回到行动中的身体里,步伐也越发灵便。她慢慢挪到门边上,透过敞开的门,打量周遭的环境。
这应是一套二进的院子,前面是行医的药馆,后面是主人的居所。而自己就住在后院的上房。
院中种着几颗精心修剪过的树,开着粉莹莹的花。这一副生机勃勃的热闹景象,倒叫她有几分安心。
小药童正端着餐盒往这边来,见原该躺在床上的病人又跑出来了,这回还仰着头辨认花咕嘟,不禁气的一跺脚:“大娘!好好躺着!”
宋如君此时立的很稳,见着雪团子似的孩子,不禁微微一笑:“你叫什么?”
“你先说你叫什么!”那孩子警惕性很高,反问道。
“你可以叫我如君先生。”
“你不是先生,我家先生才是先生,世上就他这么一个先生。”小药童一张小嘴叭叭的,跟讲绕口令似的。
宋如君说不过他,拿出哄小孩的那一套。把手心攥的紧紧的,伸了出去:“猜猜这里面是什么?”
那孩子果然好奇起来:“是什么?”
“你猜,猜对了就给你。”
“杏仁糖?”
“八宝干?”
“果脯?”
宋如君:……这熊孩子,怎么全是吃的。
她摸了摸鼻子,有点心虚:“都不是,但是是你想要的。”
小药童像是想到了什么,忽闪忽闪大眼睛:“难倒是……兔子?”
总算猜对了。
宋如君长舒一口气,把手一摊,果然里面躺着狗尾巴草编的兔子。
过了几日工夫,草兔子有些蔫吧,看着倒更呆头呆脑的。
小药童一看见,果然欢喜的不行:“哎呀!”
他把食盒放到地上,正要去拿草兔,却又犹豫起来,手往回缩:“先生说了,不让我拿白你的东西。”
“我不和郎中说,你放心,这是我们的小秘密。”
小药童果然心动起来。
他飞快的把兔子拿在手里,老气横秋的说:“可这样就不公平了。要不,我也告诉大娘你一个秘密吧。”
宋如君没把这话当真,笑道:“什么秘密?”
就在此时,不远处突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是李常郡风尘仆仆而归。
宋如君见着他,便顾不上更多,连忙往前踱了两步,第一句就说:“我知道是谁给我下的鬼头疯了。”
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李常郡竟然说:“我也知道了。”
看到姑娘一脸震惊的表情,他瞥了一眼天真无邪的小药童,从地上拾起食盒。
“进屋谈。”
宋如君觉得李常郡未免谨慎的过分,但还是跟着他进去。
李常郡掩好门窗,把食盒放好,方才说:“那人可是庄静思?”
宋如君一愣。
因为她心里所想的那个下药的人,确实是庄二姑娘。
从湖边回晋蒲营中的车上,庄二姑娘若无其事的碰过自己的胳膊。之后几日,宋如君觉得身体有些隐隐不适,还以为是行军路赶上了火。直到在野泉发作,才知道这世间有鬼头疯这玩意。
只是庄静思一个闺阁小姐,从何处搞到这种山野志怪的东西,又为何要处心积虑下药害她?
仅仅因为她倾慕于李常郡吗?
而李常郡接下来说的话,更让她咂舌:“我察觉出端倪之后,便派人严加看管,想看看她会不会露出什么马脚。我原本也只是七八分怀疑,没想到……”
听到这,宋如君觉得不好,果然李常郡续道:“她自己觉得心虚,今天早上逃跑了。”
“跑了?”
一个弱女子,在众目睽睽的看守下竟然跑掉了?
李常郡点头。不知道庄静思使了什么手段,先是从门窗加锁的屋里出来,又使出和先前一模一样的那招,把看护的给蒙晕。最后翻出高墙,逃之夭夭。这一连串操作单凭她一个弱质女流是决计做不到的,看来这里面少不了内外勾结,背后也另有隐情。
“让她跑了也好。”李常郡道,“死士正在追查她的行踪,先不打草惊蛇,争取顺着她的路线,一举找到老巢。”
宋如君听到“老巢”两个字,便知道这件事情远比她先前想的麻烦的多。
“她是不是回幽州城去了?……难道她是嗣王手下,不对,应是刘欣指使的?”
脑子中纷乱的念头太多,话说出来都有些语无伦次。
李常郡没有肯定或者否定任何一种想法,而是说:“你既然好些了,我们明日就继续启程。此事蹊跷,我担心夜长梦多。”
宋如君一想到先前那浑身麻麻赖赖的刺痒,恨不得举起双手双脚赞同。
不过她心念一转,又想到一件事:“若是庄静思下的药,那三娘肯定是无辜的,你莫要关着她了。”
“今天一早,我就已将她放出来了。她原就要从此处回老家去,既然下药一事不是她干的,我会派两人护她周全。”
说完,他走了两步,把窗户重又推开,掀了案台上的食盒:“多说无益,你先吃饭。”
“……这是什么?”
眼前的东西吸引了李常郡的注意,他停住摆箸子的手,拿住了那个物件,出言问道。
宋如君听到他的疑问,望了过去。
他手上捏着一只薄薄的纸封,是不知何时被放在了台上的。
“写给你的。”
宋如君疑惑上前接了。
信上书:“阿姊亲启。”
赵恒写的?他今日才来过,估计是那会儿落在这儿的,只是不知道这又是闹的哪出。
宋如君展开信件,上面一行行清秀小楷,好像写作者娓娓道来:
“如君吾姐,
这几日濮州小住,我夜里偶然梦醒,突然好像身在陇中。
屋外大风狂作,若是小时候,你总会扎一只纸鸢,欢欢喜喜的喊着我上古原去。
我每每羡慕那纸鸢无忧无虑飞在空中,几乎与日月齐辉。你便说,飞的再高,有手里的线牵着,便断不了。
我原以为,你我之间便有这么一根线牵着。
我自幼病弱,承蒙你诸多照顾。说的重些,于我而言,你是亲人、是友人,亦是恩人。
如今灾祸斗生,又有闲杂人等纷扰,以至于亲人之间又生龌龊。
我气恼过,也思虑过。
你有你的苦衷,我也有我的不得已。
我会用自己的方式给爹报仇,再回来还你的恩。
今日前来,本就是为与你告别的。
只是胆小如我,’离别’二字怕是说不出口,只能留下这封信,以表心意。
见字如晤面。
我知你会担心,但切记不用寻我,我心意已定。
此去山高水长。
望再相逢之前,各自珍重。”
这封信的开头有不少被墨痕涂抹过的地方,应是写信的人停停改改,总是不大满意。但越往后,字迹就越坚定,应是已经下足了决心。
信从宋如君手里飘落,打了个忽,飘落在地。
她脑海中闪电般的晃过今日赵恒来的画面。
一字字,一句句,分明都在和自己话别。
怪不得他没有回应自己明日再放纸鸢……因为没有明天了。
但她竟如此迟钝至此,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巨大的悔恨和自责击垮了宋如君,她急着推门而去。
院中一个稚嫩童声响起:“大娘,你怎么突然就进屋了,刚刚不还要和我互换秘密吗?”
“你说什么?”她茫茫然问道。
“早上来看你的小哥已经收拾东西走啦,走的时候还给了我个姜糖块,让我别告诉旁人,说是我和他之间的小秘密。”小药童说完,突然有点害怕起来,“我把他的秘密说了,会不会有老虎吃我?”
“他自己走的?往哪个方向去了?”宋如君厉声问。
孩子被吓得哭起来,把草兔子甩在地上:“你凶我!我不要你的东西了!”
“你弟弟知道他要做什么。”
身后响起男人的声音,是李常郡追着走了出来。
宋如君有些茫然:“他知道什么!他这是去哪了,什么山高水远……他就是疯了……”
“你该放手了。”李常郡坚定的说,”熟了的果子,总要从树上落下的。你不可能护他一辈子。他既然要闯,就随他去。”
宋如君因为这推心置腹的一席话顿住,而李常郡拉住她,轻揽入怀,让少女柔软的面颊,倚住他坚硬的铠甲。
“要是难受,就哭出来吧。”男人说。
宋如君知道李常郡刚刚的开解说得有道理。
但亲人骤然离别,好像削骨断肉,痛彻心扉。
她哭不出来,单是木头人一般低语:“你不懂……若是寻常人也就算了,赵恒本就体弱多病。我怕他是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或是受了谁的蛊惑,一时兴起,要自己去寻仇。万一路上有个闪失……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唯一的亲人”这几个字似乎改变了李常郡的想法。他沉默了半晌,方才开口:“我们会找到他的。”
这句包含着“我们”的肯定句,让宋如君的摇摇欲坠有了些许安慰。
***
翌日。
已经完成补给的车队吹角启程。风猎猎而气,卷着宋如君不听话的发梢。
她看了看天景,突然想到,今天果然适合放纸鸢。
武三娘站在队尾,温声对宋如君说:“如此一别,倒是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了。”
宋如君原本想说些“前程似锦”的吉祥话,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吐出来的只有:“多保重。”
此处没有柳树,折不了柳枝,饮不了酒,能送别故人的也就这三个字而已。
先是骨肉至亲般的义弟,再是萍水相逢的友人。这几日的离愁,她受够了。
许广远远地立在督军的位置,眼睛往武三娘处瞥了一撇。
武三娘躬身行了个礼。
许广似乎是想动一动,宋如君以为他会过来,至少是说两句依依不舍的道别。
但他板正起身体,摘下头盔目送她回身上车。然后马车疾行,消失在扬起的灰土中。
大抵是这些人见惯了生死,离别就显得有些无足轻重了。
余下的路程变得有些平淡。
离京越近,李常郡的事务就越发繁忙起来,以至于宋如君几乎没能怎么见到他——男人军帐里的烛火经常是通晓亮着。
而派出去找赵恒的人,却迟迟没有下落。
宋如君陷入了矛盾的情绪里:一忽是担忧赵恒已经遇到不测,一忽又侥幸觉得他既然能躲开李常郡手下的搜寻,也许确实有些连自己都不知道的过人本领。
没有消息,总归就是最好的消息。
宋如君要了纸笔,有空便写些东西,把对赵恒的挂念消磨在一个又一个传奇故事里。
只希望待到父亲大仇得报之时,他们能够再次相见。回那故乡古原之上,痛痛快快飞一场纸鸢。
……
就在剪不断、理还乱的烦忧中,京城的巍巍城巅在蔼蔼薄雾中显露出模样。
对于这座城池,有诗云:川原缭绕浮云外,宫阙参差落照间。[1]
层叠的屋落鳞次栉比,游走的商贩吆喝着,马车牛车在四通八达的官道上碾压出荣碌的车辙。
好一副热热闹闹的人间烟火。
这座都城走过了百余个春秋,即使墙垣在去年的反贼围攻中瘢痕累累,它依旧是这个帝国的心脏。
迎接凯旋之师的队伍早已经得了信,兵部尚书常怀远特意带人等在唯亭处,远远见李常郡的队伍驶来,便拉起悠长的号角。
宋如君在车里听见动静,带好了锥帽,打帘缝里偷眼往外看了一眼。
“迎定远将军回朝——”
“迎定远将军回朝——”
“迎定远将军回朝——”
一声声气动山河的迎接,不知是为了李常郡,还是为了他带的那颗反贼肖彻的人头。
李常郡翻身下马,接了侍者端上来的酒,泼在地上,示意手下把圣上要的东西交过去。
众人都知他不饮酒的怪异脾性,倒也没说什么。
那颗被装在木箱里的头路过时,一股浓烈的腐臭味传来,惹得旁人纷纷掩鼻。
兵部尚书常怀远面上强掖着恶心,客气道:“圣上特意下旨,请定远将军在京中停留些日子,等待赏赐。将军若是没有合适地方歇脚,我府上倒是有几间上房。”
这人上了些年纪,须发尽白,说话时圆滚滚的肚子跟着一起抖动,倒像个铺子里卖的不倒翁似的。
“不打紧。”李常郡温声道,“我有住处。”
他果然是有住处,是京中一个不知多久前购置的宅院。
——只不过这住处,忒落败了。
这院子太久没人住,杂草都长得没过脚脖子。门一打开,人没见着一个,阿猫阿狗倒是窜出来不少,合着拿这儿当家了。
“阿嚏。”
宋如君闻多了灰尘,鼻子一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手指随便在台面上一抹,都能在灰土中划出道线。
许广扯着嗓子说:“将军,这也没法住人啊。咱们哪怕不去常大人那,找个客栈驿馆的,也比这儿强啊。”
李常郡倒是自顾自打了水,投了抹布,悠闲的擦起桌子来:“还在晋蒲的时候,我就收到信说,我母亲已经在来京的路上了。按时间算,不过这几日就到。”
宋如君定住。
李常郡口中的母亲,想必不是他的生母,而是那镇南大将军的嫡女。
这位河西节度使夫人千里迢迢是来做什么的,不用多说,自己也能明白。
自然是给李常郡寻亲事的。
而李常郡偏偏捡了这么个地方落脚,就有些意思了。
[1]《长安春望》 卢纶
冷知识:李常郡是混血儿,你猜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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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情与欲(2) 三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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