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音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只有一种深植于骨子里的、近乎淡漠的平静。她提笔，在纸上他那些潦草的字迹旁，缓缓写下三个力骨暗藏的字，递还给他。
「请尊重。」
陆衍之看着那三个清秀却带着棱角的字，一时语塞。他从未被如此“温和”却有力地道责过。
就在这僵持的寂静里，苏音做了一个让他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再次摘掉了右手的手套。
然后，在陆衍之惊愕的注视下，她伸出那根白皙、纤细却异常稳定的食指，没有任何隔阂地、极其轻柔地，点在了最大那块瓷片新鲜而锐利的断口上。
她闭上了眼睛。
整个工作室落针可闻，只有窗外遥远而模糊的城市嗡鸣充当着背景音。无影灯的光晕牢牢笼罩着她和她指尖下的碎瓷，构成一幅极具仪式感又略带神秘色彩的画卷。她的全部心神，似乎都通过那一点指尖，与冰凉的瓷片连接在了一起。
陆衍之原本所有的不耐、焦躁与隐隐的优越感，在这一刻，奇异地沉淀、消散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闭着双眼，用指尖与千年文明进行无声对话的年轻女子，看着她脸上那种近乎神圣的专注，他忽然觉得，自己方才用金钱和效率来衡量这一切的行为，是何等的粗俗与傲慢。他不再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第一次，真正地开始“看”她，试图读懂她那个寂静却广袤的世界。
几分钟后，苏音的指尖缓缓离开瓷片，如同完成了一场漫长的祷告。她睁开眼，目光清明，拿起笔。
「可修。但工序复杂，需时至少两月。此为宋瓷，修复需遵循古法，无法快，亦不能用现代化学粘合剂。若同意，签合同。若求快，请另寻高明。」
陆衍之看着纸上笃定而专业的字迹，又抬头看了看她清澈却不容置疑的眼睛。他知道，在真正的技艺面前，自己那些所谓的资本和规则，失去了所有效力。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做出了某个重大决定，拿起笔，在纸上重重写下：
「好。依你。」
当他落下最后一笔时，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工作台一角，那里随意地摊开着一本古籍复印页，上面有一个手绘的、色彩极为梦幻朦胧的釉色示意图，旁边标注着四个稍显潦草却让他心头莫名一震的小字——
天青雨过。
苏音的指尖在碎瓷片上轻轻移动，像蝴蝶掠过花丛般轻盈。她的眉头微微蹙起，在光洁的额间刻下一道浅痕。
"这里，"她突然开口，声音因长期不说话而带着些许沙哑，却意外地悦耳，"有一道肉眼看不见的暗裂。"
陆衍之震惊地看着她。他以为她完全失聪，却没想到她会说话。更让他惊讶的是，她指向的位置，正是他记忆中这只茶盏最初产生细微裂纹的地方。
"你怎么......"他下意识地开口，随即想起她听不见。他连忙拿起笔，在纸上飞快写道：「你怎么知道？那里确实曾经有过一道细微的裂纹。」
苏音看着纸上的字，轻轻摇头。她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回复：「不是曾经，是依然存在。裂纹深入胎骨，虽然表面看不出来，但在光线下会有细微的折射差异。而且......」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
"而且什么？"陆衍之忍不住又问出口，随即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再次拿起笔。
苏音看着他焦急的样子，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她继续写道：「而且，我的指尖能感觉到它的存在。每一道裂纹都有自己的‘呼吸’，就像人的脉搏。」
陆衍之怔住了。他从未听过有人这样形容瓷器的修复。在他接触过的修复师中，大多依赖精密仪器和经验判断，从未有人说过能"感受"到裂纹的呼吸。
就在这时，苏音做了一个让他更加惊讶的举动。她将那块最大的碎瓷片轻轻推到他面前，然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陆衍之疑惑地看着她。
苏音指了指他的手指，又指了指瓷片，然后在纸上写道：「你也来感受一下。」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学着苏音的样子，摘下手套，将指尖轻轻贴在冰凉的瓷片上。起初，他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有瓷器特有的温凉质感。但随着时间推移，在极致的安静中，他似乎真的感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心跳般的震动。
是错觉吗？
他抬起头，正好对上苏音了然的目光。她在纸上缓缓写道：「感受到了吗？这就是它的生命。」
陆衍之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发干。他一直以来都将这些古物视为珍贵的艺术品，价值的载体，却从未真正把它们当作有生命的存在。
"我......"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苏音似乎看懂了他的无措。她接过瓷片，指尖在裂纹处轻轻抚过，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婴孩的脸颊。然后她拿起放大镜，调整到一个特定的角度，示意陆衍之来看。
在特定的光线下，那道原本看不见的裂纹果然显现出来，细若游丝，却真实存在。
陆衍之倒吸一口凉气。这不仅需要极其丰富的经验，更需要一种近乎天赋的感知力。
"这道暗裂，"苏音再次开口，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工作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会让修复变得复杂。如果直接粘合，未来的某一天，它可能会从这里再次裂开。"
陆衍之终于明白为什么她要坚持用古法，需要这么长的时间。现代粘合剂虽然快捷，却无法从根本上解决这种深入胎骨的问题。
他在纸上郑重写道：「请按照您的方法修复。时间不是问题。」
苏音看着他眼中的诚恳，轻轻点头。她取来一套精致的工具，开始仔细清理碎片边缘。她的动作行云流水，每一个手势都恰到好处，仿佛不是在修复，而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陆衍之静静地站在一旁，不敢打扰。他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个安静的女子身上，有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窗外的月光悄悄移动，为她的轮廓镀上一层银边。在这个充满古物气息的工作室里，时间仿佛放缓了脚步。
不知过了多久，苏音终于抬起头。她在纸上写道：「今天先到这里。我需要先制作专门的补缺材料，这需要时间。一周后，你可以来看初步的拼合效果。」
陆衍之点点头，在纸上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当他转身准备离开时，目光再次掠过工作台上那本摊开的古籍，以及那四个让他心神不宁的字——"天青雨过"。
这一次，他清楚地看到，在示意图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其色青中泛蓝，澄澈如秋日雨后之天空，釉面有星子般细密气泡，观之如星河暗涌。"
他的心跳突然加速。这个描述，与他家中另一件传世之宝的特征完全吻合。难道......
他强压下心头的震动，最后看了一眼正在仔细收拾工具的苏音，轻轻带上了工作室的门。
今夜之前，他只为修复一件传家宝而来；今夜之后，他似乎触碰到了一个更深远的秘密。
而工作室内的苏音，在门关上的那一刻，抬头望向窗外皎洁的月光，轻轻叹了口气。爷爷说过，"天青雨过"的秘密不该被外人知晓，但她却在这个男人面前无意中展露了痕迹。
是福是祸，只能交给时间来判断了。
她轻轻抚过那些碎瓷片，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微弱"脉搏"，忽然觉得，也许这场相遇，本就是命运早已写好的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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