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金缮与锔瓷的哲学

翌日,雨过天晴。经历了昨夜的风波,晨光显得格外珍贵,澄澈的阳光透过被雨水洗涤得一尘不染的古老窗棂,洒满承苏居的每一个角落,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混合着工作室里固有的檀香、老木和矿物颜料的沉静味道。昨夜的不快与紧张仿佛也随雨水流走,工作室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与秩序。苏音正俯身,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密闭的小木盒,用指尖极其轻柔地触碰那块经过一夜固化的碎片断面,感受着大漆的硬度与渗透情况,神情专注得像是在为一位沉睡的病人把脉。

陆衍之则安静地坐在一旁的老藤椅上,手中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博古架上一件已经修复完成的南宋龙泉窑青瓷碗吸引。那只碗造型优雅,釉色青翠如玉,但吸引他目光的,是碗身上那几道蜿蜒曲折、如同闪电又似河流脉络的金色纹路。它们沿着碎裂的痕迹精心描绘,在青翠的釉面上熠熠生辉,华丽而夺目,仿佛将破碎的伤痕升华为了独特的勋章。

他移动视线,又注意到工作台另一侧,一件正在修复中的明代青花人物罐。这件器物上使用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方法——几枚形态古朴的金属锔钉,如同勇敢的士兵,精准地骑在裂缝两侧,将破裂的部分牢牢扣住。锔钉排列得错落有致,带着一种未经雕琢的、粗犷而质朴的力量感,给温婉的青花图案平添了几分硬朗的筋骨。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修复美学,在陆衍之心中激起了强烈的疑问。他习惯了非黑即白的商业逻辑,却在此刻感受到了东方哲学中那种微妙的、充满辩证的智慧。他拿出手机,打字递给刚刚合上木盒盖子的苏音看:「我看到两件修复的器物,一件用金色的线条,璀璨夺目;一件用金属钉子,质朴刚健。它们之间有什么根本的区别?选择的标准是什么?是依据修复师的个人喜好,还是随心所欲?」

苏音看完手机屏幕,抬起眼眸,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如同看到好学学生提问时的专注与欣然光芒。她示意陆衍之跟她走到工作台前,先指向那件金缮的龙泉窑碗,拿出她常用的便签本,笔尖蘸墨,流畅而清晰地写道:「这是金缮,技法虽在日本发扬光大,但其技艺根源实则在中国。它使用天然大漆作为粘合剂,待其将碎片牢固粘合后,再沿着裂纹的走向,用大漆混合金粉、银粉或铂金粉,细心描绘,既遮盖了瑕疵,又主动将其转化为一种新的装饰美感。」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拂过那龙泉碗上璀璨的金色纹路,感受着那细微的凸起,继续写道:「金缮的核心哲学,在于‘不掩饰破碎,反而强调并升华裂痕’。它认为破碎与伤痕是器物生命历程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坦然接受,并以贵金属赋予其新的光彩,追求的是那种‘物哀’与‘侘寂’境界下的‘不完美的美’。」写到这里,她微微停顿,似乎在寻找更恰当的比喻,然后补充道:「但这种美,有时过于主动,过于夺目。金色的光芒,固然华丽,却也可能在某些时候,喧宾夺主,掩盖了器物本身温润内敛的气质。就像……有些人,习惯于用华丽的衣装和言辞,来掩盖内心的空洞或不安。」

陆衍之凝视着那在阳光下闪烁的金线,又转而看向苏音平静而真诚的侧脸,心中若有所悟。这不仅仅是技艺的选择,更是审美取向与人生哲学的体现。

接着,苏音引他看向那件锔瓷的青花罐,她的目光也随之变得更为务实和深沉。她写道:「而这是锔瓷,是我们中国更古老、更接地气的修复方法。民间常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说的就是它。用金刚钻在裂缝两侧精准打孔,不伤及器身,再将手工锻制的金属(通常是铜或铁)锔钉巧妙嵌入、敲紧,靠的是纯粹的物理力学结构,追求的是牢固与实用,核心目的是延续其使用价值,让它能继续在日常生活中服役。」

她的笔尖在纸上滑动,仿佛带着金属的质感:「锔钉不试图美化裂痕,它坦然接受损伤的事实,用最直白、最坚韧的方式赋予其第二次生命。它更质朴,更直接,甚至带着一种粗粝的、来自民间生活的智慧与力量。它不追求将伤痕变为装饰,而是告诉人们,即使破碎过,只要筋骨仍在,依然可以结实耐用。」她指了指那几个锔钉,「你看,它们像不像给器物打上的独特‘补丁’?每一处,都记录着一段往事,一种珍惜物命的态度。」

陆衍之顺着她的指引看去,那一个个锔钉确实如同岁月的勋章,无言地诉说着这件器物曾经的故事。

苏音的笔停顿了一下,仿佛在脑海中梳理着更深的思考,然后缓缓写下,字迹愈发沉静:「如果要说区别,金缮更偏向‘修饰’与‘升华’的哲学,如同一位感性的文人,将人生的伤痕化作诗意的篇章;而锔瓷则更偏向‘直面’与‘承重’的智慧,如同一位朴实的匠人,用汗水和技艺默默弥补生活的缺憾。一个偏重‘艺’的层面,追求精神的审美;一个偏重‘技’的层面,追求功能的延续。一个试图在破碎中寻找新的美感维度,一个致力于在破碎后恢复原有的生命强度。」

这段充满哲思与洞察的对比,让陆衍之心中震动不已。他从未想过,在看似简单的修复手法选择背后,竟蕴含着如此深刻的文化差异、价值判断与人生隐喻。这远远超出了单纯的文物保护范畴,直指东方文化中对待残缺、对待生命、对待历史的复杂而深邃的态度。他深吸一口气,在手机上打字问道,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那么,对于我那件汝窑盏,以你的理解和判断,你会为它选择哪种方式?是金缮的诗意,还是锔瓷的坚韧?」

苏音似乎早就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她走到专门放置着汝窑碎片的工作台前,目光沉静地、近乎虔诚地凝视着那片温润如玉、澄澈如秋空的天青色,仿佛在与一个古老的灵魂对话。片刻后,她提笔写道,每一个字都仿佛经过深思熟虑:「汝窑之美,极致在于‘雨过天青云破处’那般浑然天成、静谧内敛、高雅脱俗的意境。它的釉质、它的色泽、它的开片,本身就是一个完整的、不容打扰的美学世界。」

她抬起眼,看向陆衍之,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判断:「金缮过于华丽主动,金色的线条会像一道突兀的闪电,撕裂它固有的静谧,破坏其含蓄深沉的韵味;而锔钉虽然质朴,但其金属的质感和体量,对于这件胎骨纤薄、追求极致玉质感的汝窑而言,又显得过于粗犷沉重,会损伤它那份细致到极致的雅致与平衡。」

「那么,该如何是好?」陆衍之忍不住追问。

「对于它,」苏音的笔迹从容而笃定,「我会选择最传统、也可能最艰难、最耗费心血的道路——‘无缝修复’,或者称之为‘原器复原’之路。这意味着,我需要寻找与这件汝窑胎釉最为匹配的古瓷片(有时甚至需要动用珍藏的宋代瓷片),将其手工研磨成极细的、近乎天然的粉末,再反复试验,调和出与原釉色泽、质感最接近的天然矿物颜料,然后用近乎微雕的、超越常人的耐心和技艺,一点点填补、塑形、打磨……直至裂纹在视觉上和触感上最大限度地‘消失’,让它看起来仿佛从未经历过那场破碎的劫难。」

她写到这里,笔尖稍顿,强调般地补充:「请注意,这并非简单的‘掩盖’或‘抹杀’历史。恰恰相反,这是最高级别的‘治愈’。我们承认它曾经破碎,但我们追求的是让它以最接近原始的状态‘重生’。这需要修复师对器物本身的美学有最深切的理解和共鸣,需要手上有‘将幻梦变为现实’的功夫。」

「而且,」苏音继续写道,神色平静如水,「这不是最快的方法,也不是最能彰显修复师个人技艺痕迹的方法。甚至,当修复获得极大成功时,外人可能根本看不出这里曾经破碎过。修复师的一切努力,都将隐没在那片完美的天青色之下,‘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但,」她再次抬眼,目光与陆衍之相遇,那里有一种纯粹的光芒,「这就是对这件器物本身,最大的尊重。它的美,不需要额外的金线来点缀它的伤痕,也不需要锔钉来诉说它的沧桑。它的价值,在于它本身那片独一无二的天青之色,在于它穿越千年时空而来的、那个尽可能完整的灵魂。我的工作,是帮助它找回那个灵魂,而不是在我的手中,让它变成另一件东西。」

陆衍之凝视着纸上那一行行沉静而有力的字句,仿佛听到了一种与这个喧嚣时代格格不入的、却直击心灵的价值宣言。在这个崇尚个性表达、甚至刻意展示伤痕以标榜独特的时代,苏音所秉持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对器物本真状态的极致追求与深刻敬畏。她追求的,从来不是修复师的自我表达与彰显,而是尽可能地“退隐”,让器物自己“说话”,让它本身的美,毫无阻碍地呈现出来。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像爷爷那样的老一辈收藏家,会对苏家如此看重,会对“承苏居”这块招牌抱有如此深厚的信任。他们所守护的,不仅仅是一个“天青雨过”的釉彩秘方,更是一种近乎失传的、对待历史、对待文明、对待“物”本身的虔诚、谦逊与敬畏的态度。这是一种文化的根脉。

「我明白了。」陆衍之郑重地打字,每一个字都敲得缓慢而用力,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重,「让它还是它。回归其本真,才是最高级别、也最难达到的修复境界。这需要的不仅是技艺,更是心胸。」

苏音看到这句话,唇角微微扬起一个清浅的、几乎难以察觉却真实存在的弧度。那是一种遇到真正理解者、心灵产生共鸣的欣慰与暖意。阳光透过窗棂,正好落在她微扬的嘴角和专注的眼眸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阳光满室,岁月静好。关于修复理念的对话暂时告一段落,但陆衍之知道,他在这个安静得只能听见心跳与呼吸的工作室里学到的,远不止于如何修复一件冰冷的瓷器。他看到的,是一种在浮躁时代里,沉静如水、却坚定如山的守护力量;一种超越了技艺层面、直抵文化与哲学核心的深邃智慧。而苏音,这个用指尖聆听历史、用心灵与古物对话的女子,就是这种力量与智慧最完美、最动人的化身。他原本只是为解决一桩家族事务而来,此刻却感觉自己正被无形地牵引着,一步步踏入一个远比想象中更广阔、更迷人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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