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窑址带回的那些承载着时光印记的瓷片，在承苏居内经历了严格的二次筛选和清洗。苏音将它们按胎质粗细、颜色深浅分门别类，然后在工作室靠近窗户、光线最好的角落，安置了一个材质细腻、带有天然纹理的青石臼和一根与之配套的、磨得光滑趁手的石杵。她坐在小凳上，将选定的古瓷片先用棉布包裹，用小锤谨慎地敲成指甲盖大小的碎块，再逐一放入石臼中，用石杵一下一下，极富耐心和节奏地研磨。
这不是现代化的电动球磨机，无法在短时间内得到极度均匀细腻的粉末，但苏音在便签上向陆衍之解释：「手工研磨，虽然缓慢，但手能感知到粉末逐渐变细的过程，能更好地控制不同颗粒大小的比例，保留胎土经过岁月沉淀后特有的‘活性’与‘气韵’。而且，这个重复的过程本身，也是一种与古老材料进行深度对话和熟悉的方式，心手相连，意与料合。」于是，那石杵与石臼碰撞发出的沉闷而富有韵律的“咚咚”声，如同古老的心跳，成了承苏居那几日里最常听见的背景音，仿佛在诉说着化残缺为神奇的序曲。
陆衍之处理完必要的邮件和电话后，时常会搬张椅子坐在不远处，静静地观看。他看着苏音微微俯身，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纤细却线条流畅、蕴藏着不容小觑力量的手腕，专注地控制着下杵的力度、角度和频率，额角与鼻尖渗出细密晶莹的汗珠，她也只是偶尔用搭在旁边的湿毛巾轻轻擦拭一下。
那些曾经坚硬、经历了数百年风雨侵蚀的古瓷片，在她日复一日、近乎修行般的坚持下，渐渐化作一堆堆色泽不一、但都细腻如尘、泛着哑光的粉末。她会用特制的细目绢筛进行筛分，将符合要求的粉末极其小心地收集在几个擦拭得一尘不染的广口玻璃瓶中，贴上详细注明来源和特性的标签，妥善存放备用。这个过程缓慢而原始，充满了重复的劳动，但在陆衍之眼中，却自有一种沉静而撼动人心的力量，那是对时间的尊重，对材料的敬畏。
胎骨填补材料的基础有了着落，但接下来摆在面前的，是一个更为巨大且关键的挑战——釉。那件珍贵的汝窑盏，口沿处缺失了一小块，如同美人朱唇上的一点瑕疵，需要补配。而汝窑的天青釉，是陶瓷史上千年不坠的传奇，其那种“雨过天青云破处”的玄妙色泽、温润如玉的质感以及蝉翼般的开片纹理，是特定历史时期、特定地域、特定工艺和甚至特定心境下产生的奇迹，其呈色机理和视觉魅力，绝非现代实验室里的化学色料可以简单模仿。即便是为了修复目的而调配出尽可能近似的釉料，使其在色泽、质感、光泽度上与原件和谐共存，也是一项极其艰巨、近乎挑战不可能的任务。
这天下午，阳光西斜，将工作室染上一层暖金色。苏音在处理那块根据缺失部分翻制的、用于塑形参考的石膏模时，再次停下了动作。她拿起那块石膏模，对着光线，反复比对着汝窑盏残片的断面弧度，又用卡尺测量着细微的厚度差异，眉头微蹙，清亮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扰。显然，她在脑海中模拟后续上釉烧成后的效果时，遇到了难以把握的难题。纯粹的石膏模型无法提供釉料与胎骨结合后的真实质感和收缩率参考。
她转过身，看向正在窗边小几上翻阅一本厚厚《陶瓷矿物学与呈色机理》的陆衍之，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发出声音。她犹豫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在进行着某种内心的权衡。最终，她还是下定了决心，走到那个带着沉重岁月感、上了黄铜锁的旧木匣前，从颈间取下一枚小巧的、磨得温润的铜钥匙，插入锁孔，“咔哒”一声轻响，打开了木匣。她从中再次取出了那本被视为生命的蓝布包裹的家族笔记。
她将笔记在工作台清理出的一小块空位上郑重摊开，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展开一件易碎的珍宝。她翻到其中做了特殊折角标记的一页，然后向陆衍之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陆衍之放下手中充满现代科学术语的书籍，走了过去，心中带着几分好奇与隐约的预感。只见摊开的那页纸张泛黄更甚，边缘有些许磨损，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娟秀而古雅、却力透纸背的毛笔小楷，间或夹杂着一些精心手绘的釉色渐变示意图、原料配比表格以及类似窑炉结构的简图。页眉靠右的位置，赫然用稍大的行书写着五个字——「天青雨过釉考略」。
苏音指了指笔记上那些繁复的记录，又指了指工作台上那件汝窑盏的缺口，然后在便签上缓缓写道，字迹比平时更为工整：「欲补其缺，先拟其釉。汝釉玄妙，千古难仿，我深知其难。但祖上对‘天青雨过’的深入研究笔记中，包含了许多关于青釉，特别是天青系釉料发色机理的底层推演和大量实验记录，其中一些思路和基础配比，或许可以作为我们尝试调配修复用釉的参考起点。」
她写到这里，笔尖停顿，墨水在纸上微微晕开一个小点。她抬起头，看向陆衍之，眼神清澈而郑重，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我必须告诉你，这页所载，已是核心秘方的外围但关键部分。爷爷生前多次嘱托，此乃家族心血，非至亲或绝对可信之人，不可轻易示之。」她顿了顿，仿佛在掂量每一个字的重量，然后才继续写道：「但我思考再三，决定相信你。我相信，你不仅仅是为了取回一件修复好的传家宝，更是为了真正理解和帮助它‘重生’而来。」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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