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前的事了……也没什么不愿回想的。倒不如说,我几乎每天都会在梦里重见那副景象。每重见一次就更恨一分。”
“大鹗夜袭鸦族部落那晚我们毫无防备。我犹记得兄长喊我逃跑时候的模样。”
“血,到处都是血,我分不清眼前的妖究竟是大鹗还是鸦族,全都黑压压的一片,全都溅满一身鲜血。”
“尸体堆叠着尸体……硝烟哭嚎模糊了能瞧见的所有东西。我记得,那时我甚至还没能跑出家门,父亲前一秒还在抵抗,下一秒便被偷袭的大鹗从背后捅死了。”
“母亲为了救我和兄长一只妖拦住了六七只大鹗……可我没用,兄长护着我逃跑时,我竟被流矢射穿了肚子。高烧令我不断昏迷,我本以为我必死无疑,可等我醒过来时,身边竟不见兄长的影子却见到了信河殿下。”
“所以,一直以来支撑我活下去的便是找到兄长然后报答信河殿下。”伊恒越说语速越快。他本垂头坐在榻上,话至此处激动地抬起头盯着林惊鹊,道:
“可谁能想到,本已覆灭的大鹗族竟然还有余孽!我鸦族牺牲一半族群才将其歼灭!我本以为我这辈子已经无法再亲自报仇了……如今竟然让我等到机会……我怎能,林惊鹊你告诉我,如果是你,你怎么会放过她?!”
他目光灼灼,每个字都咬得极重。可末了,那股恨意忽地泄了气,他颓然低下头,手指紧紧扣在手背上,留下几道醒目的红痕。
他哑着声音,像是在恳求:“我从不觉得希望会降临在自己头上,也总觉得苦难瞧不上如此平凡的我。可是一切都发生了……我不像信河殿下那般仁慈,实力也远不如久离,其实我不明白他为何会救我。所以,如果信河殿下希望如此……我不介意再等。只是我不能再让步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房内霎时陷入安静。
林惊鹊凝视着手中玉简,那上面女人安然閤眸的模样,实在无法与与伊恒口中那片尸山血海联系在一起。
可是,为什么呢?
林惊鹊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伊恒如此痛恨这女人的族群,而这女人恨的却是她林惊鹊?
倘若那场战争真的导致两方族群覆灭创伤,那她在其中,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
林惊鹊攥紧玉简,抬头望向伊恒。
他们二人一个被困于方寸之间,一个被困于百年血仇之中,都不得解脱。
那么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一无所知的妖永远这么天真可爱,我真是羡慕他啊。”染无突然再度在她心中开了口,语气仍然讥诮:“林惊鹊,你说他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像我一样,看清你的本质,想要杀了你呢?”
林惊鹊在心底冷笑:“那你杀啊,谁拦着你了。”
染无的怒气一点就着,她几乎喊起来:“就这么简单让你死了才是便宜你!我要看着你痛不欲生,在无尽的痛苦和悔恨中自戕而死!”
“自戕?”林惊鹊觉得可笑,“放心吧,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做这种蠢事。”
“我知道你什么都忘了,林惊鹊。等到你回忆起一切,想起自己做了多么不可饶恕的事情,你会跪下来谢谢我此刻的仁慈。死,对你而言是最好的解脱!”
有没有那么夸张啊。林惊鹊扶额叹气,可心底深处,随之而来又涌起一阵令人震颤的兴奋。
她并不在意自己过去的为人,是善是恶。
可假若有第二种选择,比起平平无奇,她宁可站在最高点,遭所有人唾弃。
这个看似很了解她的女人,实际上才一无所知啊。
林惊鹊笑了,把她的威胁抛在脑后,问道:
“所以,你说他一无所知是什么意思?你们两方的血海仇恨,背后另有隐情?”
染无恼羞成怒:“想从我这里套话?别做梦了。你们不是要去找那个信河吗?去了,就什么都知道了。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是你自己选择相信他们的,那就别后悔。”
此后,无论林惊鹊再怎么呼唤她,染无也不肯再吭一声了。
林惊鹊扬起眉毛。其实并不需要她的回答,她的态度已经将答案全盘托出。
“伊恒,”林惊鹊望向面前依旧垂着头浑身紧绷的人,目光清亮而平静,“我无法对你的痛苦感同身受,更没有资格劝你放下。”
她走到他面前,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他齐平。
“但你要明白,她现在,既是你口中所谓大鹗族的余孽,也是一个困在玉简中的普通妖物。更重要的是,她是我的。我留住她,并不是要保护她,而是为了弄清她口中那些关于我的真相,其中也可能包括百年前那场袭击。”
伊恒皱眉:“……你这是何意?”
林惊鹊顺水推舟说出自己的看法:“如果事实真如你所说,大鹗族当年已被尽数被剿灭。那这个女人从何而来?我无意冒犯你的伤痛,但眼下我们必须要面对所有可能。”
“我觉得事有蹊跷。你难道从未怀疑过,为何大鹗族要不惜代价夜袭鸦族?如果只是为了掠夺,派出部分兵力,抢了就跑岂不才是上策?为何要倾巢而出落得个族群覆灭的下场?”
“会不会有谁在推动,或者……你们两族都成了被利用的棋子?”
被她这么一讲,伊恒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反应激烈得几乎要从榻上跳起来:
“你什么意?!他们怎么想我怎么知道!你不能因为她对你有用,就如此为她开脱!”
“伊恒。”林惊鹊又靠近一些,直视着他盈满愤怒与痛苦的双眼:“你要清楚。我完全可以不帮你,不卷入你俩的这趟浑水。我更清楚的是,为了帮助信河,你根本不敢动我,对不对?”
伊恒咬牙,死死盯着她的脸,却始终没有反驳。
“告诉我,你真的没有想过这其中的种种可能吗?还是说,比起追寻那个可能更加残酷的真相,你宁愿守着这份已经握在手心里的仇恨,只是为了内心安稳?”
伊恒被她逼问得瞳孔发颤,他仓惶别开脸:“事实就是我曾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有时并非真实。你看见的是果,不是因。”
“那又如何!”伊恒猛地回过头,双眼通红:“什么因果?什么是非?什么可能性!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我的父母,族群就是被这群败类杀死的事实!经历这种事的又不是你!你凭什么要求我放下?!”
“我从来没有要求你放下。”林惊鹊没有提高音量,可声音仍旧铿锵有力:“我无意为她开脱。我也承认,我让你这么做,的确有拖延时间的目的。而且,查明真相根本不会耗费太多时间。起码,不会有百年那么久。”
“你不敢面对?你害怕事实并非如此?害怕自己坚守的信仰是假的?伊恒,如果有那个万一呢。如果那个藏在阴影中的人真的存在,你要让他带着真相永远躲起来嘲笑你吗?!”
她顿了顿,再度放缓了些语气:“我知道,你现在还因为我去桃林而心存不满。如果,我是说如果,寻找真相的途中,能找到你的兄长呢?”
伊恒像是被一道闪电击中,整个人僵在原地。
“兄长”这两个字,比任何大道理都具有穿透力,瞬间击溃了他用百年仇恨筑起的心防。
他眼中的疯狂与愤怒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更重,近乎无助的茫然。
他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发出一声带着哽咽的抽气。
林惊鹊知道,她的话起效了。她没有再逼迫,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良久,伊恒终于抬起头,那双通红的眼睛里,仇恨未消,却混杂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希冀。
“……你说得对。”他声音沙哑,“但那些事,其实我都想过。夜里睡不着的时候,独自一妖的时候,反反复复地去想。可是,没有妖告诉我真相……大鹗都死了,死无对证了。剩余的族群建立了新的领地,可那里没有我的家,我已然格格不入。兄长又不知所踪……”
他无法再说下去,只是死死攥紧了拳,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守在门口的久离走了过来。他没有看伊恒,而是将目光投向林惊鹊:
“天快亮了。”
简单一句话,没有多余的解释。可所有人都知道:
他们必须要行动了。
无论是去桃林,还是去找信河,起码要走出去,才能有结果。
久离的目光这才转向伊恒,语气放缓了些:“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在没有找到信河之前,我们仍然要一起行动。”
伊恒的视线带着些许不可思议。他深深望着久离,又望向仍旧直视着他的林惊鹊。良久,嘴一歪,晕在眼眶一直打转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他很明白,如果信河在这里,绝对不会由着他来。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眉宇间的疲惫也随着呼吸平静,而渐渐褪去。
“……我知道了。”他抬起头,笑望着望着林惊鹊和久离。
-
晨光熹微中,三人再次上路。伊恒皱着眉头帮林惊鹊撩起睡乱的头发,久离顺手帮她整好了歪歪扭扭的衣襟。
林惊鹊打趣道:“你们两个又不是我的奴隶。”
伊恒头头是道:“信河殿下可说了,你是他极其重视的妖。要是你缺胳膊少腿,我俩怎么交差啊。”
“信河殿下,信河殿下,”林惊鹊拿腔作调地学伊恒说话,“也不知道这信河到底什么人,把你迷得五迷三道。”
“那是你有所不知!”
伊恒那边又开始一条一条陈述信河殿下到底有多好多仁慈,林惊鹊一脸假笑,心思却飘到九霄云外。
她突然想起来,昨日染无也曾提到过信河。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的玉简。染无的警告言犹在耳:
“是你自己选择相信他们的,那就别后悔。”
后悔。她做出如此草率的决定,跟随这两只妖前往未知之地,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一死。
可染无说,死,是她最好的解脱方式。
她看向身旁一动一静两只妖。
她可以相信谁呢?林惊鹊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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