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 60 章

余下年尾如箭,这混沌不堪的孝昌四年、武泰元年、建义元年、永安元年,总算走到了尽头。

总是新皇登基的头一年,立新后的头一年,也为洗去这一年的血腥与晦气,宫中着意布置这一年的除夕,日日人来人往,忙前忙后,洛阳宫也焕然一新。

这又是一段好似安宁的时光,自萧赞与元莒犁婚后,好像朝内朝外再没什么大事发生。

洛阳外与洛阳内的人各有各自的生活,尔朱荣与贺拔岳自征他们的贼寇,高乾自做他的乱党,尔朱英娥依然是那桀骜难驯的旧模样,只怀她自己的心事。元宽又将年长一岁,愈发有当年元子直的风范,照顾几个弟弟已如成年人一般,对于时政已常有自己独到的看法,他将十六岁,更有自己的志趣。而萧赞与元莒犁成婚后,元子攸总说不清是不是出于惶愧,只觉得尴尬,彼此竟也似疏远了许多;连身边的何顺儿,竟也在宫中的杂务中处理得如鱼得水,浑不似当年那个小小稚童了。

元子攸觉得唯自己一个闲人。

除夕那一日,早起便看见下了很大的雪,风尤大,吹得长空碎雪狂乱,落到地上速速便积了一层,洛阳宫里那些极力装点出的色彩,终于还是被一色银白覆盖。

元子攸一个人站在太极殿外看雪,何顺儿不知从哪里来,为他披上了一件大氅。

一时之间也不知有什么话可说。谁都不曾打破这绝早辰光的岑寂,只有风声如呜咽,吹得人直欲泪下。

“又是一年了,顺儿。”元子攸拢一拢衣领,叹道。

主仆二人立在大雪的清晨里,何顺儿恍惚觉得自己好似回到了小时候,也这样依偎在哥哥身边,在绝早的清晨看雪。洛阳的繁华从来与幼年的他毫无干连,幼年的他也从不觉得下雪是一件什么好事,所谓看雪,只不过在寒饿交迫中于清早醒来,再不能寐而已。他不过是眷恋自己的哥哥,哥哥忙于生计,也唯有在这样大雪的清晨能与他不被琐事烦扰地待上一阵。久而久之,看雪就成了一件他渴盼的事,时间再久了,他也会说,自己是爱雪的人。

也有除夕的清早他们是这样看雪过的。打过雪仗吗?堆过雪人吗?好像都不曾有。那些都是酒饱饭足后的消遣,于他二人太过奢侈,太过不合时宜了些。好像记忆里哥哥也就是与他这样一并站着,看着,谁也不多说话,他嗅着累日奔波的哥哥身上终带着的轻微清新干净的味道——那时候衣食都成愁,但好像却比后来简单又省心得太多。

那时候的自己都想点什么呢?好像他从始至终都不曾想过要走出自己自小生活的那片天地,也从不曾向往过外面的繁华,但是到底阴差阳错。

“怎么了?”元子攸见他许久都一声不吭,不免问了一句。

何顺儿本站在他身侧,突然伸手环紧了他的腰。元子攸不防也不曾料想有人就这样近身,虽不习惯,可抱他的人是何顺儿,也便没有推开的意思,只是被带的立足一个不稳,晃了一晃。

何顺儿身上少年的气息闻之有些类似桐树的香,体温透过二人的衣衫传到元子攸身上,在如此的风雪中更是让人难以推拒。元子攸想不起自己有多久不曾与人这般相拥,除却登基时候,自十几岁入宫以来,他再难有与人如此亲密的时刻。

究竟是自己羞于启齿,惯于推拒,还是身边不曾有这样一个人?这一瞬间让他想起很多年前,他在大兄的怀抱里,好像他只有在大兄那里,才能真正无所顾忌,大兄之后,他再没有做过真正的自己。他忽然觉得自己也是如此渴望。

他面上还是云淡风轻,“怎么……想家了吗?”

“主子放我出宫一趟吧。”何顺儿把脸埋在元子攸的衣袖中,“我好多年……不曾见过哥哥了。”

“从不知道你还有个哥哥。”元子攸微微一愕,“……也是我不曾问过你。”他顿了顿,“我送你去。”

何顺儿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我哥哥住得离这里远,地方僻陋,不是主子该去的。”

元子攸却回道,“你若不许,我便也不许你去。”

何顺儿只能从他。

二人换了便装,只作是寻常富贵人家的少爷与书童,套了一辆车,由何顺儿驾着,一路往南去。元子攸无心安坐车中,只奈何自己不认得路,便与何顺儿并排坐在车辕上。

路过昔日汝南王元悦的宅邸,何顺儿究竟慢了慢车马,多瞧了一眼。经月荒置,那宅邸早已不如昔。

元子攸回想起这位并不熟稔的堂兄,早在尔朱荣入洛前夕,元悦便悄无声地转投南梁,此后自是与自己这位他同样不熟稔的堂弟音尘断绝。究竟是慕神仙道的人,久不在朝堂,亦有识人本事,竟是走得如此轻巧又恰到好处。

再不远是故高阳王元雍的旧邸,这是殁于河阴的人物。少时元子攸也曾多次见过元雍,说不上熟识,想昔日高阳王何等尊贵显赫,如今故宅生荒草,却足教人生命如草芥之感。

其实自元子攸这趟重返洛阳,虽也想探访察知如今洛阳的模样,却再没有一个合适的契机,去遍游全城。这一趟竟是正好。

马车越行越偏远,已出了城门,近洛河南岸。落雪千里,洛河畔放眼一无阻碍,洛水汤汤,只管在这寒天冻地里一往无前而去。

“义熙中,刘公西入长安,舟师所届,次于洛阳,命参军戴延之与府舍人虞道元即舟遡流,穷览洛川,欲知水军可至之处。”鬼使神差地,少时所念过的郦道元《水经注》中的字句又浮现在元子攸的脑海。

刘公的一世伟业最终尽随流水去,而写书的人也已长眠在黄土地下,自己也从那趴在床上看闲书的孩童变作了今日模样,转头……也不知自己能得什么下场。

世事变幻,不过百年而已。

他正感慨,何顺儿驾车沿着洛河岸只向东去,好像也要如《水经注》里戴延之与虞道元一般穷览洛川,欲知可至之处一样。

离开洛阳城远了,大雪就更是弥天,到得后来七弯八拐,他们竟又远离了洛河,越行周遭越是荒芜败弊,再不见路人车马,连鸟兽也无踪迹。

停车处倒是开阔,可是显得尤为阴冷,元子攸从不知道自己生活的这个洛阳竟还有这样的角落,环顾片时,突然领悟此处竟是一处乱葬岗——为那白茫茫大雪覆盖,竟教人一时不察它本来面目。

“我的哥哥,死了很多年了。”何顺儿这时才说。

元子攸一时无言,良久才道,“我原只知‘死葬北邙’,却不想城南还有这样的乱葬岗。南依洛河……也不算是太糟糕的葬所吧。”

何顺儿跳下车来,在没踝的雪地里蹒跚前行,“其实我也不知道哥哥究竟在哪里,他死的时候我还太小……”说话间吸进了冷气,他猛咳了几咳。弓起腰来的他看起来更加单弱了,元子攸忍不住轻拍他的背脊。

“主子何苦非要来。”何顺儿低声道,傍着一棵歪脖子的大树坐下,“这样肮脏不祥的地方……”

“我又岂非肮脏不祥?”元子攸自嘲地一笑,也在那大树下,在何顺儿的身边坐下,把手搁在屈起的膝上,一起仰望天穹好似永无止歇洒落的雪,“我也有早亡的兄长……”

千言万语,一时间又不知什么可说,什么是不可说的,说又该教人从何处说起。元子攸解下出门时系在腰间的酒,往雪地上酹去。那酒一时间浇灭了白雪的皑皑,教人窥见其下的尘泥的黯黯,可不片时,那酒液却化作了非黑非白的混沌,凝结在二人面前。

不记得究竟说了些什么,心念所至,漫无头绪,说出口的话也似长空的碎雪一般,任风席卷,漫天飘飏。二人一直坐到日昳,为了除夕的宫宴,不得不起身往回赶。

归途在铜驼街,遇到前头一片骚乱。何顺儿有意避,却无路可避,元子攸觉得困倦,本在车厢内小睡,这时也被吵醒,不由掀开轿帘往外看去,一眼却正好见到人影纷乱间不知是谁伸手推搡,一个半大孩子给推倒在地,人群中立时有个更年幼的声音啼哭起来。

这声音元子攸熟稔得很,分明是自己那位有名无实的侄儿元文。

那厢更有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便是推了又如何?不过元氏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就算是那位的侄儿又如何?天子本为我尔朱氏所立,便是他在,又能说得什么?”赫然正是尔朱兆。

“你!”元子攸排开众人,正见到元宽铁青的脸,他怀里元韶双眼紧闭额上流血,那一跤竟是磕破了头,元文立在一旁犹自抽噎。元宽到底年少,一时竟给这人的狂悖无耻噎得无从开口。

今日本是作贵公子出行的,不曾带得剑来,元子攸转手抽出尔朱兆从人的剑,在在场人都不曾反应过来的时候,把剑架在了尔朱兆的脖子上。

剑锋凛冽,激得尔朱兆也是一愣,不过转瞬他已迎着长剑看清面前的人,面上的神色变得玩味而挑衅,“臣听闻昔日天子提剑,尚要手刃太原王,臣心内不信,今日倒是见识到了。只是如今太原王提兵在北,京中有尔朱世隆,宫禁亦有皇后,臣死一人耳,不足惜,但要请教陛下,可担当得了后果?”

元子攸从来最恨威胁,闻言只剩冷笑,剑锋一递,划开尔朱兆颈上的皮肉,血珠顺着剑锋滑下,尔朱兆只是笑脸相迎。

元文忽然又哭出声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时只是急急攀扯元子攸的衣摆。元子攸心中恨急,却又到底顾惜年幼的侄儿们,那一剑一时不曾真的下得手去。

“叔父。”正僵持间,元宽道,“韶儿受伤,多是侄儿照料不周,需得及早照料就医,侄儿还望叔父准侄儿今夜告假。”

“好。”元子攸转回身来,袍袖一甩,把那剑掷于地上,一手搂过哭啼的元文,蹲下身去查看元韶的伤势。

尔朱世隆既从元子攸的剑下脱出身来,也不理会这未收拾的乱局,一把抓过从人递来的手巾,随便往颈上的伤口上一抹,大笑着跨上马去,“陛下当真是宝贝这几位无父的侄儿,元氏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我尔朱氏倒是远为不如。”竟是洋洋得意得往宫城中赴宴去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李嘉宁的奇妙之旅

大唐:武神聊天群

大秦之无尽传承系统

抗战:独自发展,我带回个美械师

海上安全屋囤货生存[木筏求生]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听钟鸣·元子攸传
连载中醉里犹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