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今夜,该来的,不该来的,终究都要来。

别过元宽兄弟,元子攸回到宫中,到底不放心元韶的伤势,指了何顺儿去那畔帮手照料。

是以宫中除了萧赞、元莒犁夫妻外,奚毅、尔朱兆、尔朱世隆……竟再没有元子攸一个愿意见到的人。

夜宴摆开,笙歌四起,无边繁华。

笑不知笑了几回,酒不知饮了几盅,客套的话也数不清说了多少套。

人人都有些迷醉,酒意妨人,这一瞬什么爱恨情仇,都已抛却脑后。眼前晃动的是一个个低趄的身影,一张张酡红的面容。到底是大魏,这如许人,竟在这新帝除夕的夜宴里,喝得忘乎所以。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元子攸起身,一个人悄然走到殿外。

他身为皇帝,本是众人瞩目,但这一出走,竟是一个人都不曾惊动。

大殿外朔风扑面,他一人踏雪,踽踽独行。大殿里夜宴的温暖与喧嚣被他抛在身后,又远远地由着冷风裹挟而来,他忽尔愈发觉得孤独。

他仰起头,望见永宁寺的高塔,突然想起了自己初封王的那一日,他迟迟才从宫中出来,见了黄墙红瓦在暮色里沉寂,他与萧赞在延酤里喝完酒,并肩出店门,好像扑面的也是这样教人脑中心中一凉的风?那个时候他与萧赞说什么,故国?大魏?长乐?

真好笑,十九岁的时候凭什么指点江山自以为是?

而萧赞呢,还在他身后的大殿里坐着,貌似其乐融融,好像与其他那些人并无什么分别。他如今想什么,要什么,爱什么恨什么……自己好像也再不似从前般能明白的了。

终归是要渐行渐远的,人与人莫不如是。生而为人,本就一人来一人去,何曾有谁真能与共?

这一生与他为伴过的人啊……大兄、元诩、萧赞,甚或还有尔朱荣、贺拔岳,加上那音尘断绝的高乾……其实也就寥寥那几个,如今又还真剩下谁?

他笑一笑,再往前走。

积雪自桐树光秃的枝干坠下,纷纷溅落在他脚边,他一个人登上桐花台。

桐花台高峨,其上风便更大,站不住脚直欲被风吹去一般,夜色里桐花台上什么都无,好像只有无边的黑暗、凛冽,与孤寂。

他顶着风前行,一时竟忘乎了自己是在洛阳,恍惚绝似太行山上。

脑中往事历历如跑马,仿佛皇天不负,时光倒返,他终究如愿回到了那一切噩梦尚未拉开序幕的十月前——那时候的太行山,到底是他渴盼十数年方能得的一回经历。

身后有人轻轻吁了一口气。

元子攸梦寐初醒,浑浑噩噩地回过头去,黑夜里竟又有一人登台而来。

黑夜里本不辨来路与去路,何谈那人的面目。风雪漫天不知究竟有没有遮去元子攸来时的足迹,也不知那人到底知不知台上原有人,只是顾自彳亍。

那吁声似不经意,但到底透出太多遗憾意味,元子攸满怀怅恨,只是静默地看着那人徘徊着愈走愈近。

他到底认出了来人的眉目,赫然竟是今日夜宴的另一个主角。那凤眸长眉,容色在夜色里更是如玉无瑕。

元子攸一时间想不清她是如何出得夜宴,来得此处,也想不出帝后俱离席的大殿中如今是什么局面又该如何收场,脱口只得一句,“你怎么来了?”

尔朱英娥却好像并不意外见到他,只是一双凤眸抬起,“你既能逃席,怎的我就不能?”

元子攸一时哑然,“我既已逃席,你怎好再逃席?”

“你既已逃席,难道还在乎那些?”尔朱英娥瞥他一眼,只管绕过他,径自往前去了。

元子攸理亏在前,拿她没奈何,看着尔朱英娥的背影,纤长窈窕,还是那一身华衣,但好像,洛阳的俗尘烟火气从不曾沾惹半分到她身上——她总还是自己梦里那样自由、艳冶、清孤、决绝的异族少女。

这一刻,他突然站到了尔朱英娥的立场,想道,原来她到底也是不喜欢这一切的。

“想不想去永宁寺塔?”心念一动,他突然出声唤前面的人。

尔朱英娥停步,回过头来,但一时大概是犹豫不决究竟要不要向面前的人开口,只不曾做声。元子攸上前径擒了她的腕子,好似新婚那一日,“我带你去。”

尔朱英娥不曾试图挣开。

二人顶风冒雪,牵了马,硬叫开了宫门,纵马在除夕夜的铜驼街上奔驰。

元子攸心里有些触动,自己如此在洛阳放肆,算来也是生平第一遭,兴或也是唯有的一遭,不想一道的,不是自己方才历历数过的人,竟是他那同床异梦的妻子。不知尔朱英娥又作如何想?

转过脸去,见尔朱英娥纵马的风姿——果然那日尔朱荣说得不假,尔朱英娥一个女孩子家,身手胆量,竟是比成年的男子更佳。

像他……毕竟像他,到底像他。

元子攸的心里到底一冷。可又看见了尔朱英娥的神色,那种神采飞扬,那种顾盼生辉,那种欢欣雀跃,自己已多时不曾见到?何况是在尔朱英娥这样一个出色的女孩身上,他竟也为之动容。

尔朱英娥那双如塞外星一般的眸子异样的明粲,她纵着马,转过头来,对着元子攸竟绽出一个笑来。

元子攸一怔。成婚数月,他从不曾见尔朱英娥对自己笑过。

“你……”

他不过发出了一个音节,就已噤声,竟也有些不忍打破这一刻的美好。尔朱英娥却忽然也是一怔,忽然那眼里的热切与期盼尽数换成了迷茫,那笑意就收敛得干净。

她果真……只是想到了旧时。那毕竟不是对自己笑的。

元子攸想明白了这点,莫名松了口气,可心里又涌起一股类似失落的滋味。

来不及说什么,也不知可以说什么,二人已到了永宁寺外。

不过是再度叫开门罢了,这事已做得多了,熟门熟路得很。

人间除夕与佛门本无何干连,但身在这昔日靡丽的洛阳,永宁寺到底不能免俗——人间与佛门,到底也不是遥隔音尘而不互通的。于是除夕夜的永宁寺看来怎么就带着一股子怪异,连带着身在其间的元子攸也觉得自己非僧非俗,既非空门人,也非红尘客,一瞬间想起自己已为天子,下一刻又觉得自己根本什么也不是。

他其实与佛本无什么干连,更何谈缘分,无非那一日在永宁寺初落成的时候认识了元诩,又为了元诩的缘故多来过几次罢了,其实他自己不懂也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如今见过了先帝与灵后后来反目似仇雠,又见过河阴的那一片血红,更是觉得这一切都可笑得很。可他也如从前的元诩一般,贪恋寺里的清静了。

寺中的僧人早已识趣地退下,徒留他二人。一时唯闻风声雪声,好似一整个永宁寺,乃至一整个洛阳,一整个天下,徒留他二人。

风掀起二人的大氅,雪也落满了二人的肩头,寒意随呼吸冷进了心肺里,元子攸擎起一支炬火,效古人秉烛,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里夜游。

风雪狂乱,他回头去看身后的人,如太行山上一般,也看不清那人眉目。

风与雪与夜与这无人的永宁寺营造了一个绝无仅有的环境,这一刻好像他不是皇帝,她也不是皇后,他不是元氏的血亲,她也不是尔朱的贵女,血海深仇芥蒂隔阂都被掩盖在风雪夜色里,他与她相处时,也不必那样争锋相对。

“你的母亲,信佛?”元子攸问。

“她信。”尔朱英娥说。

二人在风雪间安步当车,隔许久,才说上一两句。

“那你父亲呢?”

“父亲?”尔朱英娥摇了摇头,“大抵是不太信的。我弟妹的名字,都是我母亲起的,唯我的是父亲起的。”

“你呢?”

“我?”尔朱英娥低笑了一声,“说得上什么信与不信呢?我都算是出过家的人了。”

二人谁都没提礼佛的事,径自在永宁寺里漫步,路过从前二人相逢的故地,不约而同地停步。

心照不宣,谁都不曾开口,一任寒风呼啸,炬火明灭,到底谁都没能看清对方的神色。

“走吧。”隔了好久,元子攸轻声道。他回头看见尔朱英娥正背对着他向着佛塔仰望,黑夜里尔朱英娥的身影看上去近乎单弱,与那巍峨接天的九级浮屠一对照,更是显得孤独无助。

永宁寺塔啊……元子攸在心里吁叹,是不是任谁在你面前都有如蝼蚁,任谁都要停下步子仰望你?你究竟……承载了几多的期盼,几多的渴望,几多不能为人言的心思?

这一回,他没再问尔朱英娥,“我带你去。”

佛塔木质,自不适合擎火,元子攸在雪里熄灭了炬火,蓦地四下漆黑,一进塔内更是伸手不见五指。元子攸回身伸手去牵尔朱英娥的手,“小心。”那被他牵在掌心的手指细长冰凉得过了分,元子攸愈发觉得悲哀,只一步步,牵着尔朱英娥慢慢登塔。

谁都不曾说话,佛塔的阶梯仿佛很长又仿佛很短,但终归到了塔顶。

来自四方的风都好像在此汇集,临风下望,洛阳寂寂,什么也看不清。

黑夜里彼此好像离得格外近,又好像隔得分外远。

“从前……”元子攸轻声问,“他带你来过吗?”

“不曾。”

再没人开口。元子攸退开一步,靠在一旁。尔朱英娥浑然不觉,迎着风长久地远望。

许久许久,遥遥的更声从塔下传来,好像是俗尘上达天庭一般迢递。

浑浑噩噩,又是新年。

“真痛快啊……”尔朱英娥迎着风张开怀抱,闭上眼,又轻声道,“可也真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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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钟鸣·元子攸传
连载中醉里犹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