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腔调实在过于诡异。
说着关心人的话,实际上音调连半点起伏都没有,平淡的好像一个将词句读出来的智能AI一样。
可站在他面前的,分明是个活生生的人。
瘆人的感觉从背脊寸寸爬上,凉意直浸后脑。
任宴有些不爽。
他上前一步,逼近谢尧:“我得罪过你吗?”
“没有吧。”
被问话的青年露出了个无辜的表情,但极度欠揍。
“我们才第二次见面,怎么会有得罪这个说法?”
“那你为什么一见面,就阴阳怪气的?”
“啧,那大概是因为……”
谢尧状似认真,侧头想了半天,才轻轻笑出声。
饱含嘲讽的字词,轻飘飘地出了口。
“我,乐,意。”
“……”
炮仗一点就燃,任宴的拳头已经被握紧了。
谢尧显然感知到了危险的气息,但他仍没收敛自己的恶意。
他微微垂眼,视线在攥紧乃至青筋突出的拳头上扫过就收了回来。
随即,耸了耸肩,指了指头顶:“警官,动手之前,想好后果哦?”
两人的头顶不远处,一双电子眼缓缓地转过来,对准了两个人,红光一闪一闪。
“艹!”
任宴闭了闭眼,到底还是没忍住吐出了个脏字。
他脾气其实不算太好,当然,在原来的地方,也没人敢让他生气。
但他不能再由着性子来,降职到桃源是他自己求的,没找到那个人之前,他绝对不能再被送回去。
错过了一次,不能再错过第二次。
残存的意识安抚住了怒气,他垂眼,认真地看着脸上挂着吊儿郎当笑容的青年。
沉默半晌,才咬着牙开口:“谢尧,这件事,最好跟你没关系——”
他顿了顿,才接着说出了下一句。
“你也最好,永远别犯我手里。”
谢尧转身,看他背影都充满了怒气,到底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提高了嗓音,喊了一句:“任警官。”
任宴脚步顿了顿,但没回头。
谢尧并不在意这没什么礼貌的举动,他俯身抱起了脚边的白猫,慢悠悠地走了过去,直到落后一步的距离才停下脚步。
“你相信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
“什么?”任宴下意识回头,紧皱的眉头里有几分不解。
他还不太习惯这种,上一秒剑拔弩张,下一秒如老友亲切交谈的模式,显露出了些无所适从来。
看得谢尧又是毫不掩饰的一阵嘲笑。
但这次,嘲笑之后,他再未吐露任何试图激怒对方的话。
而是正儿八经地道:“破案不仅仅是罪犯与执法者脑力的交锋,更是人心与人性之间的博弈,也因为这样,大部分的案件都很脆弱,具有百分百的排他性。”
“排他性?”
任宴第一次听这种说法。
“像制作某种试剂,误添加一种材料,就能让结果与设想背道而驰。”
谢尧微微仰头看着他,乌黑的眼珠里倒影出来的人却分外渺小。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案件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最完美的设想里,来处理这件案子的,不该是你,你是那只误被添加的材料,把试剂弄得一团糟。”
任宴没听懂。
但大为震撼。
“你的意思,这场命案,只是你为了自己私欲而制造的试剂?”
话音落地,谢尧的眼神顿时变得同情了起来,素来漠然的眼神也摊上几分无奈。
“算了,你当我什么都没说。”
话出了口,他也不再管任宴的表情,抱着白猫迈步往前走。
错身而过的一瞬间,任宴清晰地听到了他的声音——
“这位新来的警官实在有点愚蠢。”
沉默了几秒之后,谢尧点了点头。
“你说的对,试图相信他会带来更好结果的我,更愚蠢。”
明明是一个人的声音,硬生生听出了和人对话的感觉。
站在原地的任宴看着谢尧从容离开的背影,第一次打心底同意了老齐的说法。
这人,脑子有病,病得,不轻。
*
夜幕降下得很快。
痕检科的人把东西搬进技术室,就开始了加班。
尸体不如其他东西,晚一天动手,便有可能丧失极其重要的证据。
刚刚在小区里闹一遭,老齐也没再回来。
任宴一个人坐在办事大厅,脑海里翻来覆去在想谢尧的那句话。
类比的例子他能听懂,但放在这场命案里,又分别是什么样的角色?
他身在局内,注定无法以全知视觉去观测事件的整体脉络,但当他试图去站在全知视觉看待问题时,才发现,自己知道的,实在少之又少。
叹了今天不知道多少口气,任宴坐不下去了,索性起身,走出大厅外。
这会儿时间刚过八点,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是大片的黑暗。
穷破的乡镇,劳作的人们习惯了早睡早起,周身除了身后亮着灯的接警大厅,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出生以来的罕见,任宴陷入了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往哪儿走的窘境。
“叔叔,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稚嫩的童声脆生生的响起,任宴循着声音的来源低下头。
是个扎着小马尾的小姑娘,大概七八岁大,上身粉色衬衣,下面搭着个短裤衩,藕节一样的小胳臂背在身后,戴着个粉色的口罩,只露出了眼睛,亮晶晶的。
看着就能让人心软成一片。
任宴蹲下身,与她平视:“可以呀,你想让我帮什么忙?”
小女孩指了指桃源小区的门口:“我进不去,你能帮我摁一下开关吗?”
开关?
桃源小区的物业不是二十四小时在吗?无论白天晚上,进出都要登记吗?号称是桃源县最安全的小区。
任宴索性点头:“走,叔叔帮你去看看。”
小女孩领路的步子都欢快不少,脚上凉鞋的装饰灯在黑夜里一闪一闪,让任宴本来因为举目皆黑暗而有点失落的情绪又扬了起来。
两人一路走近小区大门,头顶晕黄的灯光洒下,但仅限脚下的一块,越过小区门往里看,又是一片漆黑。
任宴皱了皱眉,他想到了白天来时,小区两边分明是有安路灯的,怎么八点就灭了。
还是……压根没开过?
他下意识望向门口的保安亭,这才发现,白日里寸步不离人的亭子里空无一人,玻璃门紧锁,上面还挂着一把大铁锁?
玩忽职守?还是……
他蹲下身,再次与小女孩平视:“你们小区的亭子,这个点就没人了吗?”
小女孩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后的亭子,犹豫着地点了点头。
任宴又指了指小区里的黑暗,再次问道:“平常,这里也没灯吗?”
“嗯嗯!”这次小女孩几乎没有思考,重重地点了点头。
任宴舌尖顶了顶后槽牙,他后知后觉,桃源这个听起来很暖心的小区,比他想象要神秘得多。
桃源县,唯一一个上过市里文明评比的小区。
白天服务周到,样样齐全。
到了晚上,就成了事事残缺,甚至连最引以为傲的安全保障,都系在了一个是个人就能按动的按钮上的老破小!
无边的黑暗似乎在这一刻将他彻底笼罩,谢尧白天说的话又在他耳边回荡。
脑力的交锋,人心与人性的博弈,到底指的是什么?
他伸手按下了按钮,电子门缓缓地打开。
小女孩率先进去,道了句谢,就蹦蹦跳跳地往里走,浓雾一样的黑暗,顷刻间就要将她吞噬。
“诶!”任宴下意识地发出了声响。
小女孩乖巧的停住脚步,回头看了过来:“叔叔,还有事情吗?”
“没有,”任宴跨过电子门,抬眼和上方来回转动的电子眼做了个完美的对视,他迈动步子,直到走到小女孩的面前,“路太黑了,我送你回去。”
“哦,谢谢叔叔!”
小女孩很机灵,说是任宴送她回去,其实是她凭借着对小区的熟悉,领着人左拐右拐,直到停在了一个单元楼前。
任宴停在门口,试探发出声音,楼道里却仍旧一片漆黑,他拧眉:“没有感应灯。”
“没有啦,”提起这个,小女孩情绪有点失落,“上回坏了之后,哥哥修过一次,又坏啦,哥哥又修了一次,又又坏啦,妈妈说反正还会再坏,就不让哥哥修啦。”
小孩的话很天真,看到什么就说什么,任宴却敏锐地感知到了不对劲。
一个用来照明的感应灯泡,有这么容易坏吗?就算是质量再劣质,也不至于在短期内反复坏吧?
还有小女孩母亲的话,他不得不怀疑,灯泡是被人为弄坏的。
桃源小区的莫名其妙事件,又多一件。
债多不愁,虱多不痒,任宴在此刻选择了摆烂。
他摸出手机,打开了手电筒:“路黑,你住几楼?我送你上去。”
小女孩歪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在做思想斗争,但是目光在他身上的警徽上看过一眼,还是点了点头:“我住在八楼。”
她贴过来,乖乖地伸手拉住了任宴的,甜甜的童音也有了几分上扬:“谢谢叔叔!”
孩童毫不掩饰的信任,真的能治愈一切,任宴紧绷了半天的脸也终于放松,他带着小姑娘走进了楼道。
一层楼阶梯数并不多,很多两人就走到了一楼和二楼的交界。
刚踏上楼梯,他鼻尖就传来了一股子尿骚味。
“……”
不是,就这,还文明小区呢???
都有人搁这楼梯间撒尿了,都没人管的?
骚味冲天,直往人鼻子里窜,任宴险些绷出了个痛苦面具。
他早年训练落下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病根,嗅觉比之普通人要灵敏的多。
这在出任务时堪称金手指的能力,在当下,成了痛苦的究极来源。
好容易捱过一楼,那股子味道才算淡了点,任宴站在二三楼的交界口,深深吸了一口气,如获新生。
他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小女孩就站在他的身后,松开了手,无声无息。
待反应过来,他下意识地伸手要捞人,指尖却触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他一愣,下一刻,女孩尖利的嗓音响彻了整栋单元楼——
“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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