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抬戒尺,却是轻轻拍了下自己的掌心。
谢堂湫皱着眉,困惑地望她。
沈今越平静道:“夫君确是爽快之人,不过好像误会了一点。”
她的目光从谢堂湫伸出的骨节分明的手上移开,转向谢堂湫茫然的神色,朝着几名侍卫点了点头。
侍卫不由分说扑上前,死死扣住了他的双臂,将他按在地上,激起围观者的惊呼。
一名侍卫拎着一根鞭子从外走进,沉默地分立两侧。
谢堂湫咬着牙道:“这是作甚!?”
沈今越收起冷笑,朗声道:
“第一鞭——”
“打你不思进取,辱没门楣。”
执鞭侍卫重重举起又狠狠抽下!
鞭子带起尖啸的破空声。
谢堂湫身体猛地一颤,背上出现红痕。
沈今越知晓这些侍卫听她的是因将军给她的权利,对于这位家里的小公子也不敢下手过中。
谢宝儿目瞪口呆,慌乱地扯了下沈今越的衣袖:“嫂嫂,嫂嫂,你快停下!我跟你道歉还不成吗!”
沈今越捏紧手中戒尺,又道:
“第二杖,打你言行无状,令妻室蒙羞。”
啪——!
又是一下。
谢堂湫身躯剧烈地一震。
“啊!不能再打了!”谢宝儿惊慌失措。
“第三杖,打你......."
忘恩负义祸害忠良。
沈今越没有说下去,但这句话却在心里念了很多遍,她漠然地盯着阳光透过赌坊高窗的缝隙,在鞭子边缘勾勒出冰冷的金光。
她合上双眼,深吸一口气。
她沈家满门忠良,上上下下清正持身,她记忆中最深刻的是青石匾额斑驳的四个大字——“忠心耿耿”,此乃皇帝所赠,父亲鞠躬尽瘁,总是拿它教育子女。
她略一停顿,声音微微颤抖着,后来呢,太监嘴里高声喊出了“意欲谋逆”。
这一声喊得太尖太厉,像一把沥着鲜血的刀,对着沈家当头落下。
而这把刀,是她亲手磨出来的。
太讽刺了。
沈今越再次睁眼时,眼眶微红。
四周都很寂静。
谢堂湫喘着粗气。
沈今越的嗓音低了下去,好像又回到前世家破人亡的那个夜晚,她如同风里残雪:“谢堂湫啊,你知道吗。”
“你很傻。我亦如此。”
前世她也是如此,对着他好言相劝,她说:
“夫君,莫再荒唐了。你好好想想,谢家世代财势权柄密切是祖辈在沙场之上,以鲜血拼死挣来的。若因你不知规矩,令家族惨遭灭亡之祸,岂不是成了罪人。
如今谢家安稳,皆因父亲如天般顶着,当若这天塌了,谢家没有主心骨,该何去何从。
你该学的,是能护得住家族的本事才是。”
那时的她,总将自己看得太高。
以为凭一己之力,便能唤醒人心。
她到头来才知,并非如此。
傻,实在太傻了。
这次,她未多费口舌。
谢堂湫怔怔望着她,不明白她说的话。
这从侍卫总归拿他当主子,不敢用力去打,就是唬人了些。
明明挨打的是他,面前的女子却哭了。
沈今越呆愣在原地,默默感受从眼中落下的凉意。
她用掌心一擦,一片湿冷。
泪如决堤,以至于到了最后她只能一寸寸缩着蹲了下去,哭得泣不成声。
在那天,她觉得自己应该悲怄。
可她没有。
那今日又是为何。
她不知。
谢堂湫静静凝视她,颇有些手足无措。
她的睫毛湿润,很像她曾经养的猫儿。
他从凳上起来,放任自己衣衫凌乱,伸出手不知是否要拍拍她,但最终还是没有。
看得出来,她厌恶他。
谢堂湫叹了口气,好言安慰:“你......你别哭了。我带你玩骰子......."
一把戒尺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不,不想玩啊,那我们现在回家成不,大不了你再打我几下,几下都成.....哎呀。”
他拍了下自己的嘴。
曾巧言令色的嘴如今吐不出一个字,他咽了咽口水,所有的话最终归为一句:”我错了。”
沈今越像被掏空了全部力气,没有推开他。
二人保持着诡异的画面。
赌场里的人早在沈今越蹲着后,就被侍卫清了场。
谢宝儿大呼小叫着被老婆子捉走了。
二楼,一位穿着鲜红衣衫的男子没出声,只是低头看着二人。
忽然,他扣了扣腰间刀鞘,轻笑隐在了轻响中。
璎珞轻摇,他抬脚离去。
不久,待沈今越平复心情,望着她仍旧微红的谢堂湫试探道:“回家聊聊?”
沈今越颔首,收了戒尺,往外走去。
谢堂湫追着出去:“以后有事咱们回家说行不,你看你在大庭广众之下打我,这我多不好意思啊对吧。”
沈今越面无表情。
边往外走的功夫,所有人都聚在外头,伸长脖子往里瞧。
谢堂湫清了清嗓子,用眼角余光瞥了身旁女子。
忍了。
”所以你说成不成。“谢堂湫穷追不舍。
沈今越:”若我说不成,你待如何?“
谢堂湫一哽。
”我有点好奇,我曾经得罪过你吗?你搞这么大阵仗。”
沈今越冷眼望他。
她在车厢里翻翻,找到一本《三字经》,往他那儿一递,道:“从今天起,你要在家中读书,就读这本。”
她没心思再去培养他,但又不能弃之不管,想了想,便想着让他拿这本书装样子好跟老将军交代。
谢堂湫看到书名的当即就笑了:“不是沈今越,这么看不起我。这本书我小时候早会背了,信不信我现在被给你听听。”
沈今越闭目,说出心中托词道:“温故而知新。”
“少拿那些大道理。”谢堂湫心里不太舒服,将书往旁边随手一丢,“我不温故,也不想知新。”
“原是自知朽木难雕。”
沈今越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讥诮,俯身拾起书卷,指尖拂去微尘,语气疏离,“没事,跟我没关系。”
谢堂湫赌着气道:“我本想着若能借此与你亲近几分,读读也无妨!如今看来,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沈今越终于抬眸,那眼中笑意未达眼底道:“我与你之间无需打好关系。”
“你!”
二人之间气氛剑拔弩张。
谢堂湫咬牙切齿:“行!我要下去!我要出去,”
话未说完,马车恰逢颠簸,后又平稳行驶。
到似嘲弄之意。
“不准。”沈今越的声音斩钉截铁。
谢堂湫没说话,死死盯着她。
她分明笑着,但眼里却是寒冬,又将那本启蒙书递了过来,语调平淡无波:“你若是无聊便读吧,莫要在烦我了。”
僵持良久,谢堂湫终是泄了气,一把夺过书册,胡乱翻到首页,带着满腔愤懑与委屈,低声嘟囔:“读读读,还不成吗?哎,我这辈子毁在你们手里了。”
沈今越:“呵。”
一进谢府,谢堂湫便如蒙大赦般跃下马车,动作间带起衣袂翻飞。
早已候在门廊下的谢宝儿,像只受惊的小雀儿扑了上来,一把攥住兄长的衣袖,小嘴连珠炮似的:“兄长!你可算回来了!走!我们这就去寻父亲,定要狠狠告她一状!”
她边说边用力拽着谢堂湫欲往里冲。
一旁的管事适时上前,垂首,恭敬道:“二公子,小小姐,将军今晨远游去了。将军嘱托我说,他年岁打了,要多出去看看。”
嬷嬷顿了顿,声音放得更低:“府中诸事……将军将悉数交由少夫人定夺。”
谢堂湫湫闻言,嘴角狠狠一抽,方才在马车里强压下的憋闷瞬间化为绝望。
他哀嚎一声,反手将谢宝儿捞进怀里,一大一小两颗脑袋抵在一起,做出一副天塌地陷的模样:“宝儿,我俩完了!我俩这辈子都栽在她身上啦”
谢宝儿也立刻配合地瘪起嘴,泪眼汪汪,声音带着哭腔控诉:"兄长,嫂嫂她看着就好凶啊!宝儿好怕。“
沈今越看着二人作秀,前世怎么没觉得二人这么浮夸。
沈今越站在谢堂湫身后,道:“夫君,莫忘了读书。”
言罢,她径直转身,步履沉静地朝书房方向行去。
她需即刻筹谋,为这重来的一生细细铺路。
却没想到这样一句话在二人中掀起轩然大波,二人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忘却的悲痛。
管事却又将“火”烧得更旺:“我去购置一些书来。”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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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眨眼一瞬,很快便到了归宁的日子。
沈父是朝堂的尚书,京城中的世家大族,子嗣繁盛。
沈今越在族中算是小幺,极为受宠,远远地便看到沈父派了一群人迎她。
今日归家她心情复杂,仍是悉心妆扮,鸦青鬓间簪了几支素银钗。踌躇片刻,她还是主动向谢堂湫低声道:“稍后谨言慎行,面上需得装作恩爱。父亲年事已高身体不好,我不愿他再为儿女事劳心费神。”
今后,避免他们二人见面就是了。
照他这样,入朝为官今世也不大可能。
沈今越边思忖着,边迈过那一道高高的朱漆门槛。
谢堂湫嘀咕:“我早就跟你这般商议过了。当时你还不同意。”
沈家庭院的一草一木皆是刻骨铭心的熟悉,廊下的那株老梅和前世并无二致,暗香浮动。
正是快吃午膳的时辰,正厅典雅古朴,乌泱泱站满了人。
见沈今越与谢堂湫相携而入,厅内一时笑语喧阗,珠玉碰撞般热闹。
沈今越的目光越过众人,直直堂上众人簇拥中端坐的男子身上,他两鬓染霜,眉宇间裹着笑意,却难以掩饰积年劳累落下的沉疴。
她唤了声:“父亲。”
她的声音轻轻的。
这一刻,她对父亲的思念达到顶点。
她猛然跪下,咚咚地磕了两个响头。
她皮肤白皙,面庞红润,眸中却氤氲出泪光。
这把屋内众人吓得不轻,他们家这小妹年龄虽小,行为举止可是落落大方,举止有度,何曾有这般失态的时候。
神父笑意淡了,目光在女儿微红眼眶上停留一瞬,缓缓移向她身边的谢堂湫,眸色沉静,不怒自威。
谢堂湫有点懵了,腿弯了一下想跟随她跪下就被几位舅哥扯着往外走。
屋里仅留下了沈今越和沈父。
沈父瞥了眼谢堂湫,将沈今越拉起来,淡淡问:“他给你气受了。”
沈今越感知到谢堂湫被拖走时的求助目光,却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留给众人一个湿润的看不清神色的侧脸。
沈父皱眉:“三天前的事,为父知道了。”他缓缓道,听不出喜怒哀乐,“你做的太激进,并非上策。”
沈今越心下一紧
却听父亲继续道:“但......也不错,谢家那小子,就是缺人敲打。谢家那东西我可太了解了,他让谢堂湫与你成婚真是一步怪招,真当他儿子跟他一样呢。”
沈今越怔怔凝视着沈父。
父亲说的,她只听懂了一半。
父亲曾和谢老将军是好友,所以熟悉。
“越儿,你记住,沈家永远都会是你的后盾。但,往后之路,却都需要你自己走了。”
“你几位兄长会帮你好好教训他的。”
沈父抬手,用温热的指腹拭去沈今越眼角的湿意,一如她幼时摔疼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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