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易下朝回来,正看到沈言之倚在一边打瞌睡,睫毛长长地搭着,微微颤动,似是睡得不大安稳。犹记得当年他初入宫时的稚嫩模样,虽未长成,却能从五官间看出几分玲珑精致来,果不其然,几年过去,少年初长成,越发标致了。
只是,这眉间的淡淡愁容……
窗外一阵清风吹过,吹得枝叶嘶嘶作响,阳光影影绰绰地透进来,沈言之略微醒转,不满地哼了几声。可这眼睛还没睁开,一件衣袍便大力地扔在了他的脸上,惊慌起身,掀开衣袍,见殊易已换上一身平民装扮站在他面前。
“愣着干什么,赶紧去换衣服!”
殊易催促,沈言之赶紧起身,到内室的屏风后换好了一身百姓衣裳,朴素淡雅,却掩盖不住一张极好面庞。看来殊易是想出宫,沈言之细想想却想不出缘由,要说为了水灾一事,在京内也探不出个所以然,倒还真不知道为何破天荒地要带他出宫。
坐上马车,身边未带一个侍从,只有几个暗卫在暗中保护,一路上沈言之安安静静,端坐在一旁一声不吭,偶尔掀起车帘看看外面景象,复落下,接着无神地呆坐在那儿。
“发愣想什么呢。”
沈言之转过头,对上殊易的眼眸,缓缓道:“没想什么,只是忆起几年前初到这里,还未看上几眼雕梁画栋就莫名其妙地进了宫,年初出宫……”似是不愿再提及那事,沈言之停顿了一会,又道:“还真不知自己踩着的这片土地,大梁的都城,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遥想自打出生起到现在的十七年时光,竟只有家中的小院和偌大的宫闱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沈言之使劲想,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是自己熟识的。
殊易问他:“祖籍何地?”
“在江南,会稽山阴。”
“可还有家人亲友?”
沈言之愣了一下,苦笑:“母亲在我两岁时便去了,后来父亲担心我无人照料便续了弦,没两年夫人又生了个弟弟,不过待我倒是不差的,冻不着也饿不到,一家人其乐融融。直到我十三岁那年,父亲因病也去了,家中贫瘠,夫人想有些钱给父亲安葬,便将我卖到了花船上,辗转之下才来了这儿,再后来的事,皇上知道的。”
殊易见他毫无波澜地诉说往事,一时竟也惊住了,他自是不关心沈言之的过去,但如今听他徐徐道来,心里却有些酸楚。
冻不着也饿不到便是他心中的其乐融融,虽名分上是娘亲却以夫人称之,大概关系也不甚亲近,想来他也是清楚的,父亲已故,他便是那母子俩的累赘,把累赘卖与花船还赚了些银两,自是不赔的好买卖,即便遇到这种不公之事,也暗自忍耐承受,再平平淡淡地诉说与他人听。
好似说的不是他自己一般。
殊易没再问下去,这世间,幸有各自的幸,不幸也有各自的不幸,先帝在位,最受宠的是当年世子的生母孝贞皇后,他的母妃一生不得恩宠,萧瑟而过,直到病逝,也未曾见先帝来探望一回。
那时的他还小,不懂帝王之情,皇家之爱,只知母妃郁郁而终,心中对先帝怨恨颇深,这份怨恨一直延续到他即位,在登基那日甚至下诏改了名讳,跟了母妃的姓。
直到现在,渐渐懂了先帝深宫锁美人的帝王心,便也不怨、不恨。
二人对坐,直到马车停下,殊易都未再言语,只在下车时拉了沈言之的手,像普通的百姓夫妻新婚一般,丈夫握着妻子的手,并肩而行,同路而走,一生不离不弃,同甘共苦,荣辱与共。
沈言之有些惊慌,大庭广众之下,两男子这样亲密实在不妥,跟着殊易走进客栈,期间多次想要将手抽出,却被殊易握得更紧,握得生疼,疼到手心冒着汗,心头冒着汗。
好在南风盛行,家中养男妾的并不少,见二人亲昵举动,也无人觉得奇怪,只是沈言之面色姣好,免不了惹来众人侧目。殊易拉着他同坐,命小二上些简单酒菜,这才放过了沈言之,沈言之忙收回手,也不知是因为恼怒还是害羞,连耳朵根都红了,不情不愿地给殊易倒酒。
殊易倒觉得沈言之这样有趣,忍不住多逗乐些:“好不容易带你出来逛逛,就给我摆脸色?”
沈言之略带委屈地瞥了殊易一眼,有火也不敢发,只能怯懦地道了声:“不敢。”便又不再说话了。
殊易哈哈笑了两声,待酒菜上齐,忙催促沈言之:“一早也没吃什么东西,快吃一点,再带你去集市逛逛,今晚就在这儿住下。”
“什么?”沈言之一惊,接着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低下头夹菜,殊易看出他的心思,笑道:“趁这两天休息休息,也乏了。”
吃过饭,走在街上,人流熙熙攘攘,街边小贩叫卖,货品玲琅满目,沈言之看着眼睛都直了。偶尔看着些稀奇物件,二人也驻足挑选一番,只是殊易要掏银子买的时候,沈言之却拦住他,道一两句不喜欢,抬脚便走。
殊易见他明明喜欢好奇得很,左看看右瞅瞅,虽不言明,但一眼瞧了便知欢喜,连脚步也不由得加快了许多,怎么转眼又不喜欢了?
殊易不解,笑问他:“怎么光看不买,又不缺那点儿银子。”
沈言之闻言停下脚步,声音软绵绵的,像是个懂事的孩子,觉得自己长大了不该再讨要好吃好玩一般:“都是些平常人见惯了的玩意儿,看过一眼也就罢了,买回去乱七八糟地堆上一堆,也怪无趣的。”
其实心里喜欢得紧,也有冲动想买下来,可这份新奇劲在看到殊易的一瞬间便烟消云散,似乎是因为骨子里的尊卑不同,好像自己买下来了,就真如升斗小民一般,对这些几钱几文的东西感兴趣,毫无大家风范。
这份心思也藏好了,小心别让人发现了,仿佛这样,他离殊易宁卿如那等人便没有那么远了。
再后来,二人的脚步逐渐慢下来,沈言之不经意听到路人小贩有意无意地提及青州水患一事,殊易对此更是敏感,不约而同地站住脚,听一老妇问卖肉的屠夫:西街的裁缝铺怎么关了门。
那屠夫身高体胖,嗓门也比常人大一些,刚开口,冷不丁吓了沈言之一跳:“嗨,那张裁缝老家不是在青州吗,青州水患,他老父老母还有弟弟妹妹都在那儿,可不得赶回去瞧一眼,只是听说那边乱得很,能不能回来就说不准喽!”
那老妇驳道:“哪里就乱了,我听我儿子说咱们圣上可拨了不少的银子救灾,圣上仁德,是咱们百姓的福分啊。”
旁边卖瓜果的小贩听见他们在谈论青州,也赶忙来凑个热闹,对那老妇道:“这话你可就说错了,皇上仁德有什么用,要我说句不好听的,那些银子有多少能到咱们小老百姓手里——”
“嘘!这话是你能说的吗!”屠夫赶紧堵住小贩的嘴,小贩也知自己说错了话,干笑几声,见周围似乎无人听见,转话道:“我有一远房侄子也是青州的,他一个人在那边做买卖,爹娘妻子都在这,入夏前啊,他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他就匆匆从青州赶回来了,接着青州就出了事儿,都说他家那儿子是个福星呐!”
到底事不关己,三人又立即对那小福星感兴趣起来,说了不少鬼神迷信,殊易在旁听不下去,面色也有些僵,怒甩了袖子便走,沈言之赶紧跟了上去,也不敢说什么,待殊易回到客栈,忙关好门,回头便跪了。
“爷您莫气,他们不过道听途说,有什么讲什么罢了。”
殊易置若罔闻,猛地一拍桌子,吓得沈言之一个哆嗦,刹那间,只见几个暗卫神乎其神地从窗外闯进来,齐刷刷地跪成一排,训练有素。
“查到什么了?”
暗卫一一回禀,完全无视沈言之的存在,沈言之惶恐不安,涉及朝政之事,他原该避让,可此时又不敢轻易发出什么动静,见殊易也并未特意避着他,只能一动不动地跪在那儿,越听越胆战心惊。
青州知州崔怀让家境显赫,祖父曾任中书省参议,后因病而逝,帝大哀,厚待其子女,无奈崔父一生青灯古佛相伴,无心入仕,其子崔怀让倒是青州有名的才子,殊易感念其祖父忠良,才破格升任崔怀让知州一职。
但据暗卫来报,崔怀让在青州为虎作伥,索贿受贿,开设钱庄银号等谋取暴利,实非传闻中的清廉之名。沈言之听得奇怪,崔怀让只是一个小小知州,这几条罪名加起来要的可不是他一个人的脑袋,怎会无法无天到这种地步。
除非……
正想着,殊易突然回过头问他:“想出什么了?”
沈言之倏然挺直腰背,冷汗霎时打湿里衣,忙否认:“臣不敢偷听。”
殊易轻笑一声,又对那几个暗卫吩咐了几句,遂遣了他们出去,大抵是搜集证据,让都察院的人出面弹劾崔怀让贪污一案。
沈言之不解,崔怀让在青州为非作歹,显然是有人在背后撑腰,要抓应该连根抓起,怎的这么轻易放过幕后黑手?若令都察院弹劾崔怀让,必会惊动他背后之主使,到时候不就更难查明了吗?
暗卫如鬼魅般出现,又如鬼魅般消失,只留下过窗清风,和一丝经年累月风餐露宿的味道。殊易走到窗前,关紧窗,复坐下,目视乖乖巧巧跪在地上的沈言之。
似乎他在自己面前总是屈膝而跪,低着头,弓着腰,一副畏缩害怕的模样。
勾起一抹笑容,殊易道:“想说什么便说罢,省得憋在心里难受。”
我是怎么编出来崔怀让这个名儿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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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一同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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