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言之把头低得更深,半字不敢言。
在千千万万大梁百姓的心里,殊易都是难得的明君,先帝在位时,殊易便被委任处理边疆之事,与边境小国关系融洽,除与瓦剌有过一战外,直至今日都未再发生过战事。
殊易从不在乎领土扩张,但求四海之内河清海晏,华夏百姓安居乐业。
殊易见沈言之迟迟不言,也不急着催促,慢悠悠地品尝一杯苦涩劣质的茶,静候沈言之开口。
不过一会,沈言之终是拗不过殊易如泰山压顶般的频频注视,轻抬头,缓缓开口:“臣在想,崔怀让只是区区知州,索贿受贿,搜刮民脂民膏,甚至贪污赈灾款,这几条响当当的大罪,谅他有十条胆子也未必敢做,所以背后定有撑腰之人,才敢如此肆意妄为,藐视君上。”
听罢,殊易点点头表示同意:“嗯,说得不错。”
朝沈言之招招手,待他一步一步膝行过来,方道:“今日房中之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可尽言,无需有任何隐瞒。”
不知殊易究竟何意,沈言之也只能轻道了声“是”,待殊易示下。
“官为何贪?”
沈言之倏然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殊易,殊易为何问他这些?
不敢拖延,连忙答道:“臣认为,皇上实行三省六部制,上下同级互相制约互相监督,且刑法严明,本不该出现贪官污吏,但为何贪官仍是层出不穷,该是因为贪欲,你贪了我便也贪,你贪得多,但我贪不了那么多,我就会想办法搞垮你,但实际上我自己也不清白,殊不知推了别人下水也淹死了自己,于是便有了官官相护,大家有钱一起贪,你拿多少我拿多少。”
殊易被他简单易懂的回答逗笑了,又问:“若大力实行反贪制,加大刑律力度会如何?”
“贪官罪不可赦,皇上清明,受贿贪赃刑律本重,若突然加大刑律力度难免会闹得人心惶惶,是为下策,且官员们若捞不到油水,他们的鱼线便会放在商人身上,到时官商勾结,后果更不堪设想。”
殊易含笑:“那依你所说,要如何制贪才是上策?”
沈言之深吸一口气,心中惴惴不安却又不敢不答,实是慌张:“臣愚见,贪在于度,贪官若做能事,吃些回扣无伤大雅,清官清廉有余,不成事未必就是好官,且清官多刻,亦不得民心。”
“哦?”殊易挑眉:“你的意思是,若官能做事,便贪也无妨?”
沈言之一愣,赶紧摇摇头:“自然是不对的,贪官贪赃枉法,不仅是重罪,还是公然打皇上的脸,必须惩处,且要严惩——”
话没说完,忽觉此言与方才所说相悖,竟是自己把自己绕了进去,也不知究竟说了些什么,直摇头,愁眉苦脸的。
殊易见沈言之恨不得一头撞死的模样,不觉笑了,一手覆上其脸颊,轻轻抬起,眼中怜爱倍至,沈言之被殊易突然的举动吓住了,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唇间一烫,竟是殊易弯下腰深深地吻了下来。
沈言之惊得连手都不知该放何处,下意识地想推开,却动也动不得,只能任由殊易扣住他脑后,情渐起,慢慢地加深了这个吻,滚烫,温情,不容拒绝。
——殊易,你不该如此,乱我心思。
不知过了多久,殊易缓缓起身,见沈言之跪在那里发愣,轻拍了下他的脸,沈言之立即回过神,直勾勾地盯着殊易,声音如远山寒巅,轻似云端绕:“爷要侍奉吗?”
看了看客栈的寒酸地方,犹豫道:“不如,还是回去吧。”
“说好了今晚在这儿住下,承欢,君者可无戏言。”说完,殊易看了看时辰,悠悠道:“时候不早了,走吧,下楼吃点东西。”
沈言之忙站起身,跟着殊易走出屋子,见四周无人,小声道:“爷,那青州一事——”
“我自有决断,你倒替我急起来了?”
沈言之低下头:“不敢。”
殊易面带笑意,领着他在楼下一偏僻角落处落座,周围有屏风遮掩,不觉有些闷热,好在身旁有窗,也能忍耐。殊易又叫了几个新奇菜式,赏了小二些银两,问问他周围可无好茶卖,房里的那种他自是喝不大惯。
小二想了想,笑答:“城北东街倒是有一家茶庄,喝过的人没有不称赞的,只不过离咱这儿有点远,来来回回也得一个多时辰,要是碰上人多排个长队,那就更没准了。”
殊易点点头,瞥了沈言之一眼:“用过饭,你走一趟吧。”
正喝着茶的沈言之差点呛死,疑惑地看向殊易,心道:这里小二和暗卫这么多人可差使,干嘛偏让他在这难耐暑天走一趟?
但拒绝的话语是说不出口的,倒是殊易看出了他的不情愿,收起笑容绷着脸道:“怎么,不愿意?”
沈言之有苦说不出,刚想“十分情愿”地应下,就听小二打破尴尬道:“客官但说要什么茶,赏我们些跑腿银子,我叫店里的伙计帮客官买来就是。”
沈言之觉得小二的主意相当不错,不过打量殊易神色,显然是不大同意小二的提议,只见他面无表情地哗啦一声甩开折扇:“不妥,我可没那多余银两。”接着又望住沈言之:“就你去,快去快回。”
“知道了……”此时沈言之也反应过来殊易一反平常那冷峻之态,是故意想折腾他,一时也没了用饭的心思,淡淡道:“眼见着天要黑了,爷给点银子,我现在去就是。”
殊易想都没想,便从腰间解了一袋银子给他,一边摇着手中折扇,一边笑脸盈盈地目送他:“一路小心。”
沈言之刚站起身,听到殊易的一句“一路小心”,不觉转过头,殊易的笑容隐在黄昏余光下,长长的影子映在身后的翠绿屏风之中,沈言之似乎听到他含愁的叹息。
视线落在殊易深不可测的眼眸中,仅一瞬,他握紧了手中的钱袋,银钱相撞叮当响,方回过神来。
用手捏了捏,里边的银子真是不少。
走出客栈,天**暗,向小二打听了城北东街所在,连忙赶着过去。
小二站在一旁,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尴尬笑问殊易:“客官,那菜还上吗?”
殊易看着沈言之离开,嘴角衔了一丝笑,收起折扇,手持茶碗:“若他还回来,再上不迟。”
小二不明所以,但也只能按照殊易说的做,赶忙到后厨吩咐去了。
外面闷热异常,走着走着便是一身的汗,到了晚饭时分,街上的小贩也大都撤摊家去了,沈言之饿着肚子走在街上,心情更是烦躁,所幸手里掂着的是银袋不是别的,他还不至于摔了银子不要。
一边问路一边找,走了大概一个多时辰,沈言之才寻到那家无人不称好的茶坊,还好人不多,要了二两殊易最喜的天目湖白,打开银袋欲付钱,却被银袋里的银子吓傻了。
好几锭的银子,还有一沓银票,都是几千的大数目,沈言之看着这么多银两,赶紧看看四周,将银票好生收好,好不容易才从银袋里摸到些散碎银两。
从茶坊出来,沈言之心神不宁。
要说殊易只是出趟宫,没道理带这么多银子,这些银子即便在江南富庶之地也够置办好几套房产,再做点小买卖,一辈子衣食无忧,殊易也不傻,哪怕真的带了这么多,怎会全数扔给他呢,难道就不怕自己携了这些银子逃跑吗?
逃跑?
沈言之倏然一怔,真是绝佳的机会,殊易放了他出来,自己手里又有足够的银两,若现在租一辆马车出城,连夜赶路,殊易便再想找也难了,或许找个僻静之地,从此安度余生……
想到此,沈言之心里蓦然一惊,方才殊易难以捉摸的笑容浮现眼前,他能想到的事情,殊易也一定能想到,是在试探自己吗?
试探他会不会逃跑,敢不敢逃跑?
殊易不明白吗?他被困在那重重深宫里太久了,已经久到他坚定不移地认为那就是他埋骨黄土的地方,他还能走去哪儿呢,殊易难道不明白吗?
胡乱想着,沈言之鬼使神差地走到车马行,刚站定,便见伙计迎上来招呼:“这位公子是租马还是租车?”
沈言之看着他,眼神呆滞,极慢地从银袋里拿出一锭银子递给那伙计,挣扎犹豫了半晌,心里仍想讨要一个结果,他想知道殊易究竟想做什么。
“一辆马车,过几个时辰再赶路。”
“好嘞!那我先替您准备着!”伙计笑着接下那锭银子,乐呵呵地走了,独余沈言之一人望着长街,望着远处,发呆失神。
天气闷热,夕阳西下,红似火烧,微风掠过心尖,是寒冰刺骨之痛。
若殊易当真有意试探,定会派暗卫跟随,见他来了车马行,定会立即向殊易禀告,按殊易的性子,应大发雷霆,不出一个时辰便会赶到。
就像祁阳宫那一次,冷语质问,杀意尽显。
可是人来车往,夏风亦含萧瑟之意,西边光芒渐渐淡去,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半个时辰?一个时辰?还是几个时辰……沈言之只知眼前一切皆如幻影,唯他一人静立于此,心中五味陈杂,一边庆幸殊易没有派暗卫跟踪,是为信任,一边又莫名恐慌,你看,他其实根本不在意你会不会逃跑,哪怕你真的跑了,不见了,消失了,他都不会在乎。
伙计见沈言之迟迟不走,也没个吩咐,忍不住上前询问,沈言之也只是淡淡回答:“再等等,再等一会。”
希望他来,又希望他不来。
一直等到天色尽暗,也不见殊易身影,鼻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殊易不要他了吗?
终是叹了口气,漠然地离开车马行,往客栈的方向走去。
回到客栈,门口灯笼高挂,里边灯火通明,走进去,下意识地望向殊易坐着的方向,同他离开时一样,殊易仍端坐窗边,静品茗香,似是久待友人归来。
沈言之慌乱得连手指都在颤抖,莫说心间了。
殊易抬头,见到他仿佛一惊,接着瞬间回归平静,淡淡笑道:“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转过头对小二吩咐:“人回来了,上菜吧。”
银子?银子?!
言之,你把银子忘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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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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