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殊易走后,温德宫又难得地冷清了,不似谣传他失宠那些日子,各宫各人都想着法子折腾他们,衣食短缺不说,就连医者仁心的御医院也随风倒,但如今,衣食一应东西都是提前送来搁在宫门口,见到是温德宫的人恨不得挖坑躲进去,生怕沾了晦气似的。
毕竟那是个快死了的人了,和他较劲还有什么趣儿。
只是元宝近日不大正常,总是面带怒色,宫里的人有一点小错也揪着不放,非要大骂一顿才肯罢手,特意避着沈言之,沈言之不知不怪,春儿也没闲心去搭理他,便更嚣张了几分。
别人不知道,春儿倒是清楚的,虽殊易还未下旨,朝臣间也是议论纷纷,但谁都明白承欢公子怕是逃不过这一劫,他下了台,随身的宫人们自然也落不了好,元宝又是平日跋扈惯了的,有多少人等着看他笑话。
静静悄悄,温德宫一点人声都没有,沈言之看着桌上的鸡鸭鱼肉,尽是大荤油腥,不由得苦笑一声:“春儿,你是多希望我做个饱死鬼?”
提及此,春儿又红了眼眶:“公子别说这种话,事情或许还有转机,皇上话虽说得狠,但到底还是在乎公子的,否则也不会拖到现在也没有旨意下来。”
“皇上话说得狠?”沈言之皱眉:“那日……你果然在偷听,春儿,你胆子可越来越大了。”
春儿忙跪了:“公子恕罪,奴婢实在担心公子才……奴婢——”
“算了,我知道你的心思,可这心眼耍在我这儿倒罢了,到了别的地方要谨言慎行,少说话多做事,奉承的话该说要说,该打点的也一分也少不得。”
“是……”春儿应了,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沈言之哪里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缓缓道:“你一定想问,为何皇上有意放我走,我却回来了。”
“奴婢不敢……”
沈言之叹了口气:“我一向不爱赏花,看不得花开花落的年年轮回,宫里举办花会也都挑在花季,因为那时最艳最美,开时俏丽,落时孤寂,花尚如此,何况是人?”
眼泪又掉下来,春儿可怜兮兮地道了声:“奴婢知道了。”哭得更加难过,沈言之不忍,擦了擦她的眼泪哄劝了好一会,才停了哭声。
公子的话她听得明白,照顾沈言之这些年,他的脾气她最清楚,留在这是因为舍不得,走了就终有被人忘记的那一天,若皇上真的忘了他,那他这四年来所做的一切又算什么?所以宁可留在这里,在开得最盛时凋零,让赏花人空留遗憾,藉此为忆。
沈言之是真的在找死。
可春儿前前后后想了很久,也没能说服自己坦然地接受这个事实。她甚至想过很多种方法,比如悄悄送出宫,但在这紧要关头沈言之若突然消失,皇上没法给所有人一个交代,谅沈言之也不会同意;再比如偷梁换柱,找个替死鬼,但众目睽睽之下想要找一个和他面貌身段相似的又谈何容易,前思后想,整日忧心忡忡,日日从睁眼担心到就寝,生怕一条旨意降下来。
然而,她心心念念的公子,根本没想过要活。
沈言之用过午膳,闲在一旁练字,还曾打趣他的字生前不算什么,或许死后值了钱,到时让元宝拿去市井叫卖,一两银子一赏,保准大赚一笔。春儿看着心酸,索性站到门口,眼眶里又泛泪,悄悄抹了,泪眼婆娑地抬头,却见元宝的小徒弟德喜匆匆跑来。
他朝屋里看了一眼,把春儿拉到檐下,小声道:“姐姐,我瞧着云起宫宁公子的辇轿正往这儿来,咱们公子和宁公子向来不对付,我连忙来告诉姐姐,姐姐拿个主意才好。”
“他来做什么?”春儿思量一会儿,拔腿就往宫外走:“你去叫你师父来,无论如何不能让宁公子进咱们宫的门,好事不来贺,这时候倒巴巴赶来了?!”
春儿走得极快,德喜赶紧跟上去,忙道:“姐姐,我不知道我师父在哪儿啊!”
“那就去找!”
春儿在门口遥望等了一会,果然看见宁卿如的轿子往这来,打头的是书影,趾高气昂的,头要仰到天上去。在宫门口落了轿,书影怪声怪气地:“我以为温德宫里都是些没规没矩的,可还算有明白人,去向你们主子通传一声罢。”
春儿白了他一眼,道:“宁公子来得不巧,我们公子歇下了,见不了客。”
书影不满地嚷道:“我们公子屈尊来见他,还有拒客的道理?歇下?急什么,以后自有他歇的时候!”
“书影!”
“啪!”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春儿气极狠狠甩了书影一个巴掌,怒骂:“你是个什么东西!皇上都还没说话,你就敢对公子出言不逊?你有几个脑袋几条命!”
紧接着又甚为恭敬地朝宁卿如拜了礼,面色仍怒:“宁公子,我们公子确实已歇下了,宁公子要是有什么要紧事,可以让奴婢代为通传。奴婢也想奉劝公子,钦天监说我们公子是不祥之兆,宁公子还是不要来沾晦气的好,省得出了什么事又赖到我们公子身上,人言可畏啊。”
“你——”书影不忿,抬起手臂就要还手,宁卿如又呵斥一声:“书影!退下!”这才好不容易忍住了,退到一旁。
宁卿如倒不在意春儿的讥讽之言,缓声道:“既然你们公子歇下了,那我就不叨扰了,麻烦代我向你们公子转达一句话,‘人生如处荆棘,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
“奴婢记下了。”
眼见着宁卿如的辇轿走远了,春儿才放下心来,回到屋里听沈言之找她,忙道:“怎么了,公子。”
沈言之笑道:“我刚还见你在门口站着,转眼就没了,所以问问你到哪里去了,你还问我怎么了?”
春儿跟着笑了笑,悄悄琢磨宁卿如的话,觉得总不会是什么好话,恐公子听了不悦,就决定瞒下来,支支吾吾搪塞了几句,沈言之也没作疑,继续翻看他手中的书。
虽然宫里看起来一片祥和,但每个人心里都明白,都急着去找新去处,沈言之平日虽待他们不薄,但到底没有春儿元宝亲近,沈言之自己尚且不知魂归何处,见他们如此,也由着他们,只是看春儿一痴人,不由得叹气担忧,觉得这丫头太过执拗。
再看看手里的书,其实只随便翻上几页做做样子,他又何尝不愁呢,几日过去一点消息都没有,殊易也未曾再来,听说大臣们频频上奏,殊易也是焦头烂额,发了好大的火,多少人都等着殊易的旨意下来,包括沈言之自己,省得还要故作镇定,夜夜难眠。
月满则亏,盛极必衰,果然如此。
另一边,元宝迟迟未归,春儿见他一反常态,也以为他和底下的宫人一样没良心,弃公子而去,索性也不去找他,自己生闷气。直到傍晚,春儿伺候过沈言之晚膳,出来刚好碰上元宝偷偷摸摸地进来,春儿见他那副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虽想铁了心不理他,但还是忍不住:
“呦,我道这是谁呢,一白天不见人影,不知元宝公公为自己寻了什么好去处?”
听着春儿冷嘲热讽,元宝倒也不恼,哭丧着脸:“姐姐你可别打趣我了,公子还在这儿,我寻什么好去处,你要是还惦念我们之间的情分,快给我拿点药来才是要紧。”
春儿这才注意到元宝身上脏兮兮的,衣服也是皱皱巴巴,脸上青了一大块,哪里还有个人模样,连忙放了手上的东西,拉着他进了屋,借灯光一瞧更是凄惨,一边转身拿药一边问:“这是怎么了,一天没见怎么成这副样子了。”
“你就别问了。”元宝脱下外服,撸起袖子,青青紫紫的伤,吓了春儿一跳,不过她也立即反应过来,道:“虎落平阳被犬欺,你这可是遭报应了。”
元宝一听,面色不善地啐了一口,骂道:“那帮小兔崽子,还真把自己当人看!”
春儿骂他:“你就消停些吧,现在可不比从前了,身上带点银子,也好打点。”
元宝怒哼一声,点头:“带着呢,不然姐姐你可就见不着我了!啊——姐姐你轻点儿!”
春儿没好气地给他上药,手上力气一点不小,疼得元宝呲牙咧嘴,中间抽着气连忙道:“我今日是去打听消息的!”
春儿这才停下手,忙问:“打听消息?打听到什么了,皇上那边到底什么动静?”
元宝道:“我早上偷偷去瞧了眼,那些大臣下朝之后各个愁眉苦脸的,肯定是碰了钉子,想来皇上还是念着咱们公子的,仅凭那些大臣几句话,怎么就能莫名其妙地处置了公子呢,我见你这几日总是哭,哭得眼睛都肿了,也稍微安下心,我觉得事情还是有转机的。”
“你说得轻巧!”春儿把药塞给他,忿恨地坐到他旁边:“哪里就这么容易了呢,皇上多年无所出可是大事,光这一顶帽子就能压得公子透不过气来,皇上能缓一日两日三日,可能缓一年两年三年吗,总要有人出去当这个替罪羊!”
“那也不能是咱们公子!”元宝几乎喊了出来:“公子现在临危不乱,咱们也得有这个气性,皇上待公子好,不会就这么舍弃公子的。”
春儿听他一番言语,却是沉默,原来元宝说了这么多,还是倚仗皇上对公子的情分,但她跟着沈言之这么久,也摸清楚了帝王家的所谓情分,可以一朝盛宠,也可以一朝沦为弃子,公子是今天的公子,可谁又知道会不会是明日的温昭仪?
公子临危不乱,不是他相信,而是他接受。
“管他最后如何,我自当生与公子同生,死和公子共死……”
“你又说这种话做甚!”
话音刚落,忽听外边一阵喧闹,脚步声急促慌乱,火光通明,春儿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心中不祥之感顿生,刚想出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便见德喜急匆匆地闯了进来,面露惊恐,大喊:“师父!姐姐!不好了,皇上派人来了,拿着白绫和鸩酒,怕是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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