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给我下药?!”
沈言之漠然起身,无视匆匆赶来的书影冲他无礼的吼叫,幽幽道:“你是自小在宫里长大的,想来应看惯了宫里的心机手段,可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大梁的皇城,九重宫闱,需要的心机手段尤甚!仗着皇上的几分忍让便妄自以为自己还是宁国的皇子吗?我早就告诉过你,咱们都是一样的人,无论从前你我身份如何地位如何,入了宫,住进这里,咱们就是一样的。”
“你……”
“不要那种眼神看我。”虽嘴上强硬,但沈言之还是心虚地避开了宁卿如怒视的目光:“皇上忍你让你,是对你还存了几分新奇,若这份新奇劲没了,就凭你这孤傲性子,最后会落得怎样的下场?宁卿如,宁公子,你可知什么是皇恩浩荡?”
沈言之深吸一口气:“皇恩浩荡,是他要你生,你便生,他要你死,你便死,即便是要你人不人鬼不鬼地过一辈子,你也不能有半分怨言。”
宁卿如几乎站不起身,书影一人拉不住他,只能堪堪倚靠亭柱,冷笑:“妄我自以为你是不同的,也真是可笑,承欢之人,以承欢为名,能有何不同!”
“你不必嘴硬,”沈言之的声音很平淡,平淡到冷峻:“从今天开始,咱们便没什么高低贵贱之分了,早该如此的,凭什么我珍之如命的东西偏你视若草芥,又凭什么偏你高高在上视我如蜉蝣呢?”
宁卿如的声音都颤抖起来,几乎怒吼:“你珍之如命的东西?你以为我不要了,天下所有人都不要了,他就会是你的了吗?可笑,可笑至极!”
“闭嘴!”沈言之大喊一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心绪起伏,见着眼前人狼狈模样,痛快许多,终是一字未言,被勾起的怒火缓缓趋于平静。
还是那副高傲姿态,即便在殊易面前多么自甘下贱,这份怯意始终都不能展露于人前,挺直了腰板,昂起头,一步一步走出云起宫,留下最后一句话:
“解药就在皇上手里,至于他会怎么做,就不关我的事了。”
另一边,元宝先一步将解药交给殊易,殊易接过那锦盒时明显一愣,握在手心里看了半天,下意识地望向云起宫的方向,夕阳余晖,殊易冷漠的侧脸埋在光影之中,久久沉默着。
元宝跪在地上不知所措,他只是按沈言之的吩咐办事,也不知皇帝会不会大发雷霆。
不知过了多久,殊易轻声问:“这就是他给朕准备的寿礼?”
元宝赶紧答道:“公子说,若皇上只为一朝美人在怀,那这粒解药扔了也罢,若皇上想美人久伴君侧,还需多思量。”
“然后呢?他还说了些什么?”
元宝眨了眨眼睛,摇摇头:“公子还说,该备好的东西都已经妥当了。”
为了今日,沈言之特意吩咐宫里最好的玉石师傅又精心打造了一套玉势,比当初送他的那份更好,更名贵。
像是什么本该坚不可摧的东西被突然打碎,殊易心底莫名地一慌,握着那个锦盒,指尖无缘由地轻颤起来,谢全看到殊易原在嘴边的笑容渐渐淡去,缓声说:“那……别辜负了那孩子一番心意,走吧。”
坐上辇轿,谢全高喊一声:“摆驾云起宫——”辇轿行,那个原该高大威武的帝王身影似乎隐隐掩盖着一层落寞,在黄昏时分温暖的余光照耀下,更显孤独。
谢全还记得宴会完毕,百官散去,殊易酒过三巡,微醺,带着期待的笑意仿佛自言自语:“不知今年,他准备了怎样的寿礼……”
天渐渐暗去,夜色笼罩宫闱,明晃晃红彤彤的宫灯将冷寂的皇城照映出一层暖意,晃得殊易心都乱了。
走进云起宫,宫人们垂首不语,见是皇上才慌张地跪拜请安,屋门紧闭,外面的宫人也不知里边是何境况,只知公子有令任谁都不能进去,他们只能立此听命。
书影端着一盆水走近,在注意到宫门口熟悉的仪仗后大吃一惊,手一抖,盆哐当掉在地上,水洒了满地,连忙跪下,颤颤巍巍地:“参……参见皇上……”
殊易面无表情地绕过他,推开门走了进去,冷冷清清的,一点人气都没有,炭盆中的炭灰随风散落一地,冻得人发寒,关上门,屋里更加寂静,静到可以清晰地听见一个极力忍耐慌张失措的喘息声。
地上皆是水,一直从里屋蔓延至殊易脚下,眼前的桌上摆着几个大大小小的锦盒,大概就是元宝口中所说的“准备好的东西”。顺着水迹,殊易慢慢移步,看到宁卿如狼狈地坐在地上,全身尽湿,头发一绺一绺地滴着水,眼神迷离,两颊通红,胸口大幅度的起伏,竟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了。
殊易静静看着他,脑海中却暗自浮现承欢的身影,犹记那个夜晚,那个孩子跪在自己面前,也是这样难以忍受难以抗拒,却不似他这般狼狈,愚蠢地企图用冷水减缓药性,结果只会使药效愈来愈烈。
殊易走近他,慢慢蹲下身,明黄色的衣角浸在水里,他并未在意,他伸出手想要触碰眼前人酡红的脸颊,忽听宁卿如冷声一句:“别碰我!”
狼狈,太狼狈了。
殊易的耳朵里不断回响的只有这一个词语,不该是这样的,同样被下了药,那个孩子是怎么做的?对,他跪在地上,向自己伸手,尽力地伸手,用凄凉和绝望的声音乞求自己:“抱抱我——你抱抱我——”
迷离,惊艳。
拨开贴在脸上湿漉漉的发丝,冰凉的手指触碰到滚烫的身体,宁卿如猛地一颤,却根本没有力气阻止他。
“殊易!你敢动我一下,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宁卿如低声怒吼,像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子朝大人宣战,不堪一击。内心慌张无比,怎么会不慌张呢,只要殊易想,他连喊叫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如砧板鱼肉,任人宰割。
这位高高在上的大梁帝王,竟然也行此小人行径,趁人之危,当真不耻。
殊易似乎看懂了他的心思,不禁轻笑一声:“你以为朕会趁人之危?你也太小瞧了朕,只要朕想,有千百种方法让你无可奈何,又何必等到今天……”
说着,殊易的手一路向下,像火折一样点燃宁卿如身上的每一个角落,宁卿如威胁似的吼了一声:“殊易……”却不知这一声听在殊易耳朵里像极了欲拒还迎,解开束带,衣衫大敞,露出雪白的丝绸里衣,殊易探手去摸,果不其然也是湿的,无奈地叹了口气。
冰凉的触感让宁卿如最后的一点理智都消失殆尽,全身燥热难耐,这是属于一个男人的本能,就像在岸上濒死扑腾的鱼儿瞧见了水源,是从心底涌出的本能反应。
一颗心冰透彻骨,身体却滚烫难当,即便内心喧嚣着远离,可身体却诚实地贴近——再贴近——
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吗?
宁卿如在挣扎纠结,殊易同样。
殊易甚至觉得自己疯了,今天这个夜晚,他已经等待了太久太久,甚至不惜放下帝王尊严逼自己去忍耐去宽容,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眼前这个人?
所求之人就在眼前,可殊易脑海中浮现的却都是那个可怜的孩子,精致的眉眼,款款的身姿,包括像自己讨赏时的无赖,伤心痛苦时的眼泪……不,是不同的,他与宁卿如是不同的。
哪里不同呢,殊易看着眼前人窘迫难堪的样子,对,对,承欢从没有如此狼狈过,他向来都是以最完美的姿态站在自己面前,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挑不出丝毫的错处。
四年,原来四年可以这么久,久到那个孩子的哭也好笑也好,都深深地印刻在他心里挥之不去。
只见宁卿如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脸上却狰狞着,拼着最后的一丝理智,压低了嗓音怒吼:“殊易,要么给我解药,要么滚!”
殊易未恼,心里已经乱成一团:“朕走了,你今晚可能会死在这里,朕忍让你纵容你,但你也该知道分寸,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卿如,你好像一直都没有认清楚自己的立场——”
殊易终是捏起了那粒解药,眼神柔情似水,温柔地扳开宁卿如的嘴,将药丸送入他口中服下:“只有你在这里一天,宁国才能靠着大梁的庇佑安宁一天,宁国常年天灾,根本承担不起赋税,若非如此,你父皇何必将你送到朕身边?”
宁卿如突然僵住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一个字的反驳也说不出口。当殊易将血淋淋的真相摆在他面前,他才突然意识到,他一直瞧不起承欢仗着皇帝的宠爱无法无天,而他……他也在仗着皇帝的忍让……逃避他不想看不想听的事实。
他和承欢,其实并无不同。
水珠从额头上滑落,停在眼角,像眼泪一样,殊易伸手抹去,他相信他从没有对一个人这样耐心过,温柔的声音响在耳畔,这样的柔情,宁卿如唾手可得,却是沈言之多年也求而不得的东西。
“好好休息,今天的事情就当从未发生过,朕不想在宫里听到什么流言蜚语。”
殊易站起身,无视身后怔然的宁卿如,龙袍尽湿,也算是狼狈地走出了云起宫。
知人善任的贤能君主,终于有一天,读不懂自己的心。
温德宫,沈言之一直等在院子里,从黄昏等到日落,从日落等到夜如泼墨,任凭自己心乱如麻,孤独地站在雪地里,固执地僵着双脚不肯挪步,即使春儿劝了许久还是不肯回去,他只想等一个答案,哪怕残忍如割骨,也想要一个答案。
寒气一寸一寸地侵染身体,就连狐裘也抵御不住这样的寒冷,从骨至皮,从脚底至指尖,他冻得颤抖起来,就连旁边守候的宫人也一个一个搓着手哈着气,没有人能忍受在这样寒冷的冬夜站这么久。
“公子,咱们回去吧,天太冷了。”春儿皱着眉头急劝,沈言之仍未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再等会儿……就等一会儿……”
话音刚落,便听远处传来一阵阵踩在雪地的咯吱声,声音渐近,远远瞧了身形便知是元宝。元宝也冻得直哆嗦,喘了两口气赶紧向沈言之复命:“公子,皇上在里边没待一会就起驾回去了,现在估计已经快到宣室宫了。”
如遭雷殛,在头顶轰地一震,震得沈言之全身剧痛。
夜色渐浓,北风瑟瑟,孤寂快要将黑夜吞没,不知过了多久,沈言之才缓缓挪动僵硬的腿,似笑非笑:“走吧,回去吧……”
不记得是怎样一磕一绊地走进房内,也不记得是怎样入眠,只记得今夜,那样狠厉的殊易在一人面前放下了尊严,忍住自己的心动,也不肯毁了他。
当初毫不犹豫毁了自己的殊易,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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