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次日，清晨第一缕阳光显然比昨天又晚了一步。
晁平在山门上挂了一夜，落地时浑身又疼又冷，活像在病中被人打了一顿似的，他睁不开眼，只依稀感觉有人架住了他僵硬的胳膊，接着在软软的棉花上走了一路，最后刚被放上自个儿的冷炕，便昏昏沉沉陷入梦魇中起不来了。
良久但不知多久以后，随着“吱呀”一声门响，晁平自浅眠中警觉地苏醒过来，身体也仿佛被潜意识操控着，一骨碌爬将起来，直至看清楚门口那高大的影子，才把提溜到顶的心缓缓地撂下一半。
“是你啊，四哥。”
“醒啦？咋样？没事儿吧？”
“没事儿，这不还有口气儿呢吗。”
“啧，其实早起我就应该过来，没成想昨晚打牌直打到后半夜，回去刚一沾枕头就睡他妈连轴转了。”
晁平从未指望有人来上赶着关心他，苦笑过后方后知后觉，适才起猛了头晕，刚拍两下浑浊的脑门，打算清醒清醒，又因手上红肿的冻伤而疼得呲牙咧嘴。
郝雨时见他如此，心里必然也不好受，奈何憋了半天也只能说出一句：“这事儿吧，你也别太怨大当家的，都是老二那瘪犊子在一边撺掇，大当家也后悔，就是不好意思明说，但你放心，过后他肯定从别处帮你找补回来。”
拉倒吧，咱可不敢，一场庆功宴就让我成了孤家寡人，再“找补”准该把我的命也搭进去了。
晁平如是想着，脸上却挂着出奇的平静微笑道：“对了，还没多谢四哥昨儿晚上为我说话呢。”
“嗐，都自家兄弟，说这干啥。”郝雨时怪不好意思地装作掸掸衣服，“那啥，天不早了，我得先走，趁亮还得下山呢。”
晁平微微一愣，“下山干啥？”
“还能干啥，盘登（置办）点儿好东西呗。”
“咱俩才回来几天，咋又去啊？”
郝雨时不自然地笑笑，掐了把鼻子说：“那我没问，左右大当家吩咐的，让我去我就去呗。”
“倒也是……但依我看过节的东西也不少，可别白白折腾进几个弟兄。”
“唉呀，你瞅你都啥样了，还担心这个，别管了，好好歇着吧啊。”
郝雨时说完便急匆匆地走了，留下晁平在屋里却越发不安。
难道，真如雀儿所警示的，是去跟踪昨晚他已经下山的同伴？
不能啊，这都过去几个小时了，又下了雪，只怕连脚印都找不着一个了吧？
那还会是去干啥呢？贪心不足，单纯砸一趟窑？
晁平在偏西的日影下越想越头疼，胃里也因空得太久而疼得火辣辣的，奈何才出了那样的事，唯一还算亲近的郝雨时又下山了，出去露面也只会徒增尴尬，莫不如悄没声休养一宿，等转过天来再说吧。
晁平拿定主意，于是下地锁了门通了炕，硬逼着自己靠睡眠恢复好了大半，待到天光大亮时，果然就只能由饥饿来驱使了。
一路上对那些审视的、窃视的、乃至轻视的目光，他都可以熟视无睹，但接下来迎头撞上的这位，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不打声招呼了。
“早呀五爷，刚我还寻思你今儿打不打算出来呢，咋样，都缓过来了？”
晁平抖落两下肩膀以示自己已无大碍，笑问：“雀儿姑娘这是刚从前厅撂筷儿？”
“没，我压根儿没吃，三嫂往粥里掺南瓜了，我不爱吃那玩意儿。”
“南瓜咋不爱吃，甜丝丝的。”晁平对她挑食的毛病倒没有太多的意见，反而忽然起了一点不那么纯粹的亲近之心。“那，我也刚起，要不咱俩偷着奔厨房啊？”
雀儿歪着脑袋奇怪地看看他，本来想调侃他说：“你是不好意思见老二他们吧？”但想想前儿晚的事提起来总没人高兴，也就随口换了句玩笑道：“这工夫你倒不怕人误会啦？”
“误会啥？你都不怕，我装啥装呢？正好还没找机会谢你的糖跟酒，不如你爱吃啥，我给你做咋样？”
“你？你会办富？”
“那你看，人不可貌相嘛。”
雀儿忽闪着亮亮的眼睛略想了想，尽管这突如其来的好意实属在她的意料之外，但想来大天白日去厨房也不会有啥危险，因此便跟上了他即将调头的脚步。
“你会做啥呀？”
“看你想吃啥呗。”
“那——面条你会吗？”
“手擀面？巧了，我最擅长这个。”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你要黑雪花还是白雪花？”
“黑的吧，黑的滑溜。”
“好说。”
“别给我放肉啊，一大早腻乎乎的。”
“好说。”
“但可以加个圆光子（鸡蛋），要整个儿的。”
“好说。”
一连三个“好说”，雀儿的嘴还没吃就如同被堵上了，二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厨房，却见老三媳妇不在，只有几个平时在灶上帮忙的人，正在预备晌午要吃的白菜。
“呀，五爷，雀儿姑奶奶，您俩咋上这儿来了？”
“老五说要弄个手擀面试试手艺，你们甭管了。”
“这烟熏火燎的，您受这罪干啥，让咱们弄吧。”
“啧，老五说要做就让他做，哪那么多废话？”
“不是，您瞅这乱糟糟的……”
“还废话？一个个都炫（吃）完了？没炫赶紧找地方炫去，别等我把你们昨晚的饭也踢出来。”
皮子们没一个敢忤逆雀儿，纷纷听话地躲出去了。
晁平卸了顶天（帽子），脱下大氅，再系上围裙，操起面案上的家伙事，一下就从堂堂的第五金刚成了朴实的乡下伙夫。
“别说，还挺像那么回事儿。麻利儿的吧，姑奶奶我等着吃呢。”
晁平分辨得出这是句欢喜的玩笑话，但想起刚才的情形，到底忍不住批评道：“雀儿姑娘，你说你年纪轻轻的，长得也挺斯文，为啥一张嘴就好话不好说呢？”
雀儿从未觉得这算是什么缺点，如今被人指出也并不值得生气，她只是托着腮静静地想了想，然后忽然冒出一句：“我发现你跟这山上的人真的都不一样。”
晁平揉面的背影陡然一颤，旋即立马接上动作笑说：“都是糙老爷们儿，哪不一样了？”
“别人都叫我‘雀（qiao）儿’，就你叫我‘雀（que）儿’，叫就叫吧，还回回定要加上‘姑娘’俩字，听着生分的很。”
晁平这才稍稍放心，头也不回地说道：“这不是一直没敢过问雀儿姑娘的尊姓大名么。”
雀儿在他看不见的背后脸色微微一变，轻声回答：“我姓奚……叫奚佳巧……”
“佳巧，怨不得，大伙儿都那么称呼你呢。”
“还不是我爹，老是顾头不顾腚的，光想着祖宗的姓是奚尔佳，又盼着我心灵手巧的，结果就成了烦人的家雀儿么。”
“雀儿姑娘是满人呐？”
“嗯……啥满不满的，这破年月，啥人也没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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