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儿提起亲人，难免像含了颗毛栗子似的，好在晁平手脚麻利，等面条上桌，也就逐渐填补了她心里的不是滋味。
“好吃吗？”
“嗯。”雀儿啜着滚烫的汤汁认真地点点头，“你哪来的这手艺？”
“嗐，这算啥手艺，顶多让自己一个人也饿不死。”
晁平说着自个儿也吸溜了两口，肚子里有了底，心也就跟着有了底似的。
“对了雀儿姑娘，四哥昨天下山了，你知道吧？”
“知道啊，他走之前还特意问我，用不用他从山下带啥东西来着。”
“没隔几天就又下山，看来大当家还是嫌我上回捞得少啊。”
雀儿刚倒了几滴醋就听见他这句酸话，想了想却不带任何讥讽意味地说：“那也不一定，真要嫌过年的东西不够，想干一票大的，他会派老大也跟着去的。”
晁平却不曾想到这个，如此看来，老四一个人下山这事，兴许还真有点谁都不知道的隐情。
接下去二人的话都不算多，仅凭饭香味去填补空气中的缝隙，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尴尬。
片晌，两只碗一前一后地见了底，二人离开厨房，正遇见俩小皮子打从屋外经过，其中一个拎着小半桶水，另一个则端着三碗残羹剩饭。
雀儿吃饱了心情不错，调皮地冲他们打了个响指，“哪儿去呀？”
“姑奶奶，五爷，俺们往秧子房送饭去。”
雀儿全不在意，连“哦”都懒得“哦”一声。岂料身旁的晁平却动了眉头，很明显不悦道：
“秧子房里的也是人，就给他们吃这个？”
“五爷，有这吃就不错了，山上二三百的弟兄们，不得先紧着他们么。”
晁平无话可驳，即使有，也不该驳，因此只得眼睁睁放他们过去。雀儿觑着他脸色不好，于是不解地问：
“你以前在和尚帽的时候，肉票（人质）跟你们吃得一样好咋的？”
“……不一样也比这强。”
晁平赌气似的说完，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强压下这股憋闷之后，本想借机问问雀儿知不知道秧子房里的详情，但看她刚才不为所动的冷淡，乃至骨子里抽不掉的那股野蛮，想了想最好还是作罢。
“瞧不出来啊，你心还挺软。得了，吃饱喝足，我回屋歇回笼觉去了，下晌咱再见啊。”
雀儿随意甩甩手，走上了另一条路，数十个脚印踩出来，回首再看晁平果然不见了踪影，这才拐弯追上了刚刚那两个送饭的人。
“站那儿！”
“哎呀？咋的了姑奶奶？啥事儿吩咐？”
“那秧子房里的是啥人，你俩知不知道？”雀儿单刀直入，问。
两只小皮子互相看了一眼，异口同声回答：“好像是共军。”
“别瞎白话，共军都穷成那德行了，抓了人能要挟出来啥啊？”
“哎，要钱是没有，但俺们听四爷说，头一回也崩（敲诈）出来好几条枪呢。”
“那既然都崩过一回了，咋还没放人呢？”
“那俺们就不知道了，都是四爷，啊不，大当家说了算。再说啥共军**的，俺们没见识，也闹不清楚。”
“……知道了，滚吧。”
雀儿调转方向独自沉吟了一路，薄薄的晨光与厚厚的冬风交替着打在她身上，使她从里到外都一阵冷一阵热的，她得快点走了，再这么难受下去，真怕把还没消化的饭呕出来，那么好吃的饭，吐了白瞎了。
……
五天后，白雪茫茫的山路上，赫然蜿蜒出一条红色的踪影。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尽管郝雨时绝对不晓得这句诗，却也愉悦地看尽了树上缀满的雪花。
进山行至不久，郝雨时远远便注意到一个熟悉的影子，一身黑色的棉袄棉裤，外加举着根竿子横一下竖一下的，活像颗成了精的冻梨在雪地上蹿腾着。
“三哥！”
“哟，回来啦。”老三拄着手里的竹棍慢腾腾迎了几步，语气也平常得仿佛对方只是在山里走了一圈。“咋样？托你买的东西都买着了？”
“那必须的，炮仗、红纸、蜡烛这那的，都买了。还有这个，你单让我给嫂子买的，哎，正经的缎子面，咋样，我眼光不错吧？”郝雨时说着从马背上扯出一角布料，赭石色搭配不算亮眼的梅花纹，倒也看不出哪儿值得他得意洋洋。
“嗯——老点儿不？”
“老啥老，小雀儿这块儿年轻，三嫂能敢穿是咋的？”
“哦呴，也是。”老三扫了眼另一匹洋红的，不说郝雨时的审美这辈子也就到了头，反而真就憨憨地没再与之计较。
接着随着队伍向前，老三专心清点着过年要用的物品，加上刚刚丈量的结果，很快就对各处用多用少有了打算。直到最后一架爬犁经过他身边时，老三猛然一怔，这才注意那上头咋还绑了个人，而且还是个年轻的女人呢？！
“老四，这咋回事？”
“啊，她啊，还能咋回事，接观音（绑架女性）呗。”郝雨时擤了把鼻子，故作轻巧地笑笑说。
“咱山头轻易可不干这事儿，你咋……”
“哎呀我知道，大当家不说我能敢吗？快走吧三哥，这一道儿好悬没把我冻死。”郝雨时搭上对方既肉乎又暖和的肩膀，生怕被夜幕踩脚似的加快了步伐。
与此同时，前厅里正是热闹非凡的晚饭时间——不是接风宴，而是普通的晚饭。
在此之前白中夫确实接到了信儿，也并非否认老四的功劳，只不过今晚的重头戏可不能给错了主角。于是他强挺着耐性让其依次跟众人打了招呼，酒也许他满满地吃了一碗，接着便看似松弛，实则跟上膛的枪一样开了口。
“事儿办妥了？”
郝雨时闻声赶忙撂下第二碗酒，兴奋异常地说：“妥了妥了！不妥我敢回来吗？”
“那还等啥，擎上来吧。”
如此暗语般的对话，顿时使在场的其他人都犯了疑，唯独老三差些，知道即将被带进来的一定是那名女子，但至于这红票（被绑架的女性）是为谁劫的，以及为啥单指了老四去劫，就得等人上来才能见分晓了。
短暂的安静过后，伴随前厅的正门一开一合，粗粝的嘈杂中果然混进了一缕委婉的呜咽。其实自从被绑出家门起，这丫头已经不知道哭了多少回了，后来听说是伺候一个人，而不是一山的人，就硬是劝着自个儿想开了些。可是当蒙眼的布被摘掉，真正面对这土匪窝子时，她果然又吓哭了，心中叫唤起爹娘来，哪怕嫁给村里最磕碜的穷小子，也比这像人过的日子不是？
白中夫抬手示意众人噤声，装模作样地打量了一番后，转头对郝雨时笑说：“嫩瓜秧子一个，凑合事儿吧，咱山上多少年不接一回观音，老四，你这整得也不带劲呐。”
郝雨时一听这话可不服气，“不是，大当家的，我倒想找个像小雀儿这么好看的，可也得有啊。剩那岁数大点儿的，我瞅还不抵她呢，孩子也生一堆了，我怕老五更相不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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