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局外人怎么说,也无论局内人怎么想,到了冬至这天,一场婚礼总归是热热闹闹地办了起来。
山上的事讲不了山下的规矩,能有个火盆跟马鞍让雀儿跨一跨,已经算尽够了。
接着一拜天地,拜的是漫山遍野的冰雪;二拜高堂,无疑只有端居上首的白中夫;夫妻对拜,不等“送入洞房”的起哄声闹起来,就见雀儿一把扯落了盖头,指着众人骂道:
“入个屁入!姑奶奶酒还没喝呢!待会儿我看谁敢闹?皮不揭了你的!”
白中夫就着满屋的喜气接连自斟自饮,眼见雀儿跟晁平在欢呼**饮了交杯酒,也不知那酒是拿啥酿的,就那么好喝,一杯下肚脸就红了。
随后又有人端来了饺子,要是冬至的饺子,那肯定没的说,到嘴就咽了,可要是结婚的饺子么,那就得仔细些,毕竟雀儿的脾气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呸!这啥?调理(捉弄)我呢?你捞掐边儿(饺子)用手?不能等熟了啊?”
“不是,姑奶奶,这是规矩,就得吃生的才吉利呢。”
“为啥?”雀儿在一团团笑脸中随即反应过来,当场就冷了脸扬了饺子,“生你妈生!给我换成熟的!”
“这,五爷,您也不说句话?”
晁平看热闹看得好好的,一听问到自己头上,连忙摆手笑说:“别看我,全听她的,她说生就生,说不生就不生。”
“哎哟喂!大伙儿听听,这还没咋的呢,咱五爷就成了跪炕沿(惧内)的了!”
白中夫从鼻子里“吭”地笑了一声,这才放下酒碗晃晃悠悠地拾级而下。
“小雀儿。”
“哎!”雀儿格外甜美地答应着,拉上晁平就冲开了人群。“啥事儿干爹?”
“你说呢,这么大的日子,干爹没给你礼,你也不知道要。”
白中夫笑眯眯托起雀儿的手,覆上,再松开,里面赫然多了一枚小小的金锁。
雀儿稍微掂了掂这不及蒜大的小玩意儿,笑问:“干爹,这啥意思?他们不怕死拿我开涮,你咋也跟着瞎起哄呢?我才刚结婚,你就把小孩儿戴的锁预备下了?”
“呿,这可不是给那没影儿的小崽子准备的,是给你的。”
“给我?”
“这叫吉祥锁,姑娘家小时候都得有一个,出嫁时才摘呢。这是早准备的,要不是你下山,早就该给你了。”
“还有这说法儿?”
雀儿一面想说:那你这场合才给我,是叫我等到啥时候摘呢?一面轻抚着背面的一圈圈花纹,并且很快从中分辨出了自个儿的名字——佳巧。
从愕然、到了然、再到愤然,雀儿逐渐便明白了。
这是满文,是只有她亲爹教给过她、连她娘都不会写、更别提白中夫会认得的文字。
而事到如今,他竟面不改色地拿着她爹的遗物,还妄图用模棱两可的话来表达父爱。
是啊,可不是来不及吗,要不是他,这把锁她本该一直戴着,直到今日才还给她亲爹啊。
“傻丫头,哭啥,又不是嫁到山下再也回不来了。”
白中夫只当雀儿是百感交集,全然未知自己犯了多大的一个错误,他爱怜地抚摸过她湿漉漉的粉脸,透过那一双血一样红的眼睛,贪婪地寻找着年轻时的自己。
“看你扮成这样,真是和你娘挺像的,当年她嫁给你爹的时候,也是像你这么大,戴着自个儿做的红花,也没个娘家人给开脸(绞面),站在日头底下,比那刚熟的毛果子(桃)还嫩。”
略微粗糙的掌心在这时颇用了几分力道,雀儿顿觉像被狼舔了几口,远比那碗半生不熟的饺子还要令她恶心。
“我可就这么一个闺女,老五,你自个儿掂量着看吧。”
“您放心,但凡雀儿有一个字的不满,我这条命留不留也不吃劲(要紧)了。”
白中夫沉默地笑着,撤下的手停在半空,并未去碰晁平挂着红绸子的肩膀,末了仅以罕见的佝偻姿态转身离去了。
雀儿盯着他脚底的台阶,每数一步,袖筒里藏的匕首便往外滑出一点。她刚结婚,是不想死,可那把锁硌得她手心生疼,再不报仇恐怕更找不着机会了。
“撒果子喽——!!!”
骤然炸开的欢呼惊着了雀儿,也必然引起了白中夫的回头,说时迟那时快,晁平一把将身旁的她锁进怀里,为她抵挡从四面八方砸来的五色果子。
雀儿疯狂地想要推开他,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动。
想要骂人,可整张脸都被温暖的熊皮窒闷着。
所以终究她只是哭,泪水无声而汹涌地落下,濡湿了面前新郎官的红花,也熄灭了袖口处闪烁的一点寒光。
皮子们不知就里,只当是晁平护着雀儿,还嘻嘻哈哈地打趣说:“别挡道儿啊五爷,花生跟枣能有多大的劲儿?你今儿替姑奶奶挨打,明儿难道还替她生儿子?”
“滚犊子去!知道没劲还扔?待会儿喂你们真花生(子弹)就老实了!”
蹬鼻子上脸的人们依旧哄而不散,粗俗地宣泄着得不到满足的渴望。
而在这热闹之外的角落里,郝雨时却度过了最沉寂的一个夜晚,他不说、不笑、也不动,只是喝酒,别人喝一碗酒的工夫,他已经是三碗下肚了。
阎鹏人挨着他近,心也挨得挺近的,见他如此,忍不住劝道:“嗳,悠着点儿,多大点事儿。”
“我没事。”郝雨时毫无说服力地把碗墩在桌上,酒一喝多,话也就跟着多了,“大哥,我就是想不明白,本来仨人一起玩得好好的,咋就成了今天这样呢?”
“净说屁话,你仨能一起玩儿,还能一起过是咋的?那雀儿是个姑娘家,早晚得嫁人,不是老五也未必是你。”
老三在旁听得这话,心里也不怎么好受,他知道老大比谁都更关心郝雨时,奈何一张嘴就好话也不好听了。
“得了,老四,就打算说雀儿没跟老五,跟了你,你心里就能一万个痛快了?还能没心没肺领着她找老五玩儿去?不也不能么?宽宽心,别瞎想了。”
“不是,三哥,我明白,我啥都明白……可我就不明白,他俩为啥要瞒着我呢?告诉我又能咋的?我算个屁,还能说不同意吗……”
郝雨时说罢瘫倒在桌上,眼神早已涣散得有些浮了,唯见一群花生聚在酒碗前望着自己,他越看越烦,终于在震耳的欢叫声中,一把将它们全扫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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