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山上条件有限，还没有奢侈到能让雀儿舒舒服服地泡个澡，但她自打十二岁那年就似乎没再长高，往脸盆里没入胳膊还是轻而易举的。
热水裹住皮肤的触感很好，雀儿用额头抵住交叠的手臂，如果不是不能呼吸，她很可能就这样再次堕入经年的那个梦里。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秋日，天气渐凉，人人都起得晚。雀儿饭还没吃，就被母亲支使去给白中夫送点火器，看样子是抽过烟就随手落在这了。
雀儿没问母亲为啥犯懒不亲自去，左右干爹的屋子就隔着一个前厅，去一趟也不费事。正好三叔也在那住着，前两天他做的土弹弓有些松了，得叫他再帮忙紧紧。
“干爹。”
“雀儿？你咋来了？”
“我娘叫我来给你送这个。”
“噢，可不咋的，这记性。”白中夫接过点火器一拍脑门儿，顺便翻出个小纸包交给雀儿，“这给你，拿回去跟你娘一起吃吧。”
“啥呀？炒苞米！”
“本来昨儿就该带去，结果也忘一边子去了。”
雀儿没多想，揣起零嘴（零食）走了，听见关门才想起弹弓的事忘了说。啥破脑袋，也没比干爹强多少啊。于是回身便要敲门，不想却听里头的人道：
“三儿，雀儿渐渐大了，得看好底下的人，别被哪个不知死活的给摸了去。”
三叔听了却笑，“这还用我说，你对小雀儿像对亲闺女一样，谁敢呢？”
这本是一句极普通的话，雀儿心酸之余倒也感动，可接下来白中夫的回答却让她听不懂了。
“咋，她爹的死，我一个人赔她就够了吗？”
“不……我又没说我不管她……”
“说到底，当年要不是你一时心软……”
“二哥！当时小雀儿才六岁，再说那也是嫂子的孩子，换你就准能狠下心动手了？”
“小点儿声你！”
白中夫呵斥完便不再做声，至于后面是否还说了什么，雀儿不想听，也没必要再听了。
为什么呢？
明明六年都过去了，她早已淡忘了当年之事，也接纳了有人代替父亲对她和母亲好。
为什么却偏要让她又一次听见这些呢？
雀儿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了母亲面前，只惊讶于当她恍恍惚惚把这一切都说出来时，母亲却没有任何表情，更没接她的话。
“你为啥不吱声？”“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你也早就相信我说的话。”“那你为啥还要跟姓白的在一起？他害死了我爹啊！”“娘！你说句话啊娘！”“咱俩走吧，娘，我已经不是小孩儿了，离了他白中夫，咱娘儿俩也一样活得下去。”
“要走你自己走！反正我走不了！”
母亲莫名其妙的爆发吓得雀儿浑身一抖，她感到有什么原本属于她的东西碎了、崩塌了、再也拼不回来了，就像她砸到地上的苞米一样，都在骨碌碌各自逃亡。
“我看透你了，你就是想留在这山上享福，谁是大当家你根本就不在乎，哪怕他杀了我亲爹你也不在乎！”
如今想来，这便是母亲在世时听到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了。
雀儿在水里徒劳地抹了把眼泪，本不愿起身，奈何只穿肚兜，也确实是有些冷了。可正当她擦干胳膊，打算接着洗下半身时，竟忽觉背后窗外多出来两只眼睛，和着砭肌刺骨的寒风，恨不能将她系肚兜的绳子剪开。
雀儿恼怒，却并不意外，只是瞥向了摆在近前的武器：一把枪、一把匕首、四把飞刀。
要说这个距离，那必然当属飞刀顺手，一刀从眼睛扎进去，带出半透明的浆子和猩红的血水，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但又一想，为这点事露出飞刀的本领属实是不值当，再说比起画面，还是让满山的人都听个响儿比较痛快。
啪！！！
“啊——————”
奶奶的，还能叫唤，看来到底是打偏了，我就说我这枪法是油梭子发白——短炼（练）吧。
雀儿气鼓鼓地直接披上外边的白板子（不加布面的羊皮袄）出去了，一脚踢翻那人的脸一瞧，鲜血中却并非刚才跟老三过来的面孔，而且偏生打掉的是他右边的耳朵，再想审问什么，恐怕也听不见了。
鸣枪的动静果然不小，很快便引来了四大金刚等一帮子人。只见雀儿连冻带气，一张脸红得像颗苹果，濡湿的头发在冷风中冻得梆硬，一手持枪，一手牢牢地攥着衣襟，脖子以下就是若隐若现的一抹烟粉。再一看她脚边正捂着耳朵死去活来的那个，也就大概猜得出是怎么回事了。
郝雨时一看雀儿这出儿，都顾不上崩那小子两枪出气，摘下自己的围脖就把人兜头兜脑裹了个严实，口中则埋怨道：
“这他妈都立冬了姑奶奶！还敢空膛儿（衣服里面真空）出来？干啥回山第一天就作死啊？”
雀儿丝毫不理会他，只管拿枪一指地面，怒道：“瞎了狗眼的！扒门儿扒到我头上来了？这谁的人？自己站出来认！”
对面倪广文就站在老大跟老三中间，左瞄一眼、右瞄一眼，咋看这气儿也不像冲他们俩来的，更不用说已经被驯化了的郝雨时了，既然明知躲不过去，干脆作势踩住那人的屁股骂道：
“没出息的狗崽子！不认识你雀儿姑奶奶啊？我就跟大当家说句话的工夫！你就冒出来给我丢人！我他妈一枪崩了你信不信？”
雀儿冷眼旁观着这出闹剧，手腕一翻把枪递过去道：“崩吧。”
这下倪广文愣了，勉强挤出个笑脸劝说她道：“别介，妹妹，打也打了，不至于要人的命。再说这天都黑了，一枪接一枪的，不得把大当家招来么。你把人交给我，我收拾他。”
“下不了手？”
雀儿只管瞅着他微微一笑，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已是别住劲儿“喀吧”踩折了那人的脖子。
“咋样二哥？这回够消停不？带人回去吧，干爹要问那第一枪是因为啥，你就照实了说。”
这叫带人回去吗？这他妈叫把人埋了。
倪广文心中憋气，却只能自认倒霉，谁让他挑的人本事不济来着？
再看身旁的老大，这货平时插（杀）人跟玩儿似的，多半是指不上了；老四呢，吓傻了吧，看他往后还敢不敢跟这丫头起腻；幸而老三还算个正常人，知道这会儿需要他站出来解围了，这才像修补窗上的枪眼儿一样，暂且平息了这场风波。
雀儿懒得管谁来清理她门口这块地界，只在进屋前将围脖扔给它的主人，莫名好笑道：“拿回去，一股狗味儿。”
郝雨时杵在原地，半晌才捡起来闻了闻，嗯，是有点胰子（香皂）香都掩不住的畜牲味道，但这真不是狗皮，而是狼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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