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晨雾很凉，韩峻换下沾上露水的外套，披上白大褂才走进实验室。
六点，准时记录第一波实验数据。韩峻干到一半，同组的张帆揉着眼睛进来，看到他往旁边座位一瘫，“大哥，你早说你回来啊，白早起了，我可怜的被窝啊……”
“又不是没活干，”韩峻头都不抬，“拌饲料去。”
张帆闻言立马谄媚了起来：“哥，韩哥，我早起低血糖，拌不动一点，我来整理数据，你去呗？”
韩峻放下数据，挽袖找铲子，拌饲料是个体力活，但每天不得不做，一帮脆皮理工牲经常要相互推卸一番，韩峻今天一声不吭主动做苦力，张帆觉得不对劲。
“韩哥，心情不好？”
“没有。”
“你前两天不是请假了吗，去哪儿玩了？”
“没去哪，休息而已。”
“果然我们韩哥耐得住寂寞，要是导儿敢给我批两天假，我都敢出国玩一趟，一分钟也不浪费，”张帆因为长期的早起眼神空洞，看了一眼韩峻表示理解，“由奢入俭难，看来你也没享受够。”
享受？
韩峻挥动铲子，饲料添加了特制的生物酶，有种暖烘烘的气味，但暖的是气息，不是触感——握在手里的铁铲是冰凉的。
但他的手指像自带记忆功能，皮肉的温软细腻寸寸清晰，可却像黄粱一梦，转瞬即逝。
“再说吧，听你解释不是我的义务。”
她是怎么在一夜温存后，披着他穿过的睡衣，还说出如此冰冷的话的？
但是没有错。
她确实没有义务配合自己，是他隐瞒了一部分事实在先。
上午十点，部门会议，同时也是韩峻他们的组会。
锐嘉生物是生物园的门面企业之一，背靠全国理工高校巨头，早年就做起了产学研一体化。韩峻的导师谢承志院士是当今生物酶领域的大拿，一到开会时间便是浩浩荡荡的师兄师姐大集合，韩峻坐在内圈靠边，不算打眼。
组会从来都是大型内卷现场，恭喜师兄的顶刊，恭喜师姐的表彰，轮到韩峻时，他汇报了最近实验的进度和下一步计划，谢承志对着手机回消息，抽空问了他一句，文章发了吗。
没发成。韩峻摇头。
哦，下一个。
张帆给他发来私聊：老韩，太短了，学学人家师兄的话术，你以后汇报能不能先让深度探索老师给润色一下？再当老实人，怕你明年和我一起坐外圈。
韩峻本来一紧的心又放下，微信里和徐槿时的聊天还停留在见面之前，她用床头那只白色纸鸟灯当头像，对他说“抬头，我在前面。”
之后再无联系。
“最后一件事，虽然是件闲事，但也是顶要紧的事，”谢院士环顾周围战战兢兢的弟子，严肃的语气缓了几分，“俗话说先成家后立业，我们立业要一步一个脚印，个人问题也不能落下。生物园准备组织一场联谊，我的意思是我们这里凡是还没结婚的，都去参与一下。”
难得从导师嘴里听到联谊这种词，有人蠢蠢欲动，“老板，我们和谁联啊？”
“还能和谁，隔壁沁美。”
“沁美？真的吗，那我肯定报啊！”张帆激动了，顺便肘击韩峻，催促他也表个态——沁美主营化妆品，不仅和男性比例超标的锐嘉正好“优势互补”，而且是园区里著名的“白富美”公司，有师兄早年间曾言，沁美那片的花都开得更漂亮，沁美吹过的风都有脂粉香。
“快报，咱一起报，这谈上了都不用异地恋，很完美。”张帆连下一步都想好了。
“张帆师兄，你想报名自己报呀，不用撺掇别人。”隔着半圈桌子的师妹陈嘉悦忍不住插嘴，作为一众同门中为数不多的女孩，胆子自然更大些。张帆闻言打趣她：“韩峻这闷葫芦，我不撺掇他他可能后半辈子只能跟饲料铲子过了，除非有什么默默关注他的身边人主动让他开窍——对吧悦悦？”
“……要你多嘴，师兄你今天鸡腿没了！”
大家也乐得看他们的八卦，负责记录的师兄问：“韩峻，所以你报不报？”
所有人目光齐刷刷看过来，韩峻看了眼谢承志，见他并没有盯着自己，“我不报。”
怪叫声迭起。
师兄继续拱火：“是压力所迫，还是心有所属啊？”
“他能心属啥啊，都快成纸性恋了，师兄，我俩都报！”张帆说。
“我不……”
“你不啥，除非你把你喜欢的人照片拿出来，否则我不允许你放弃接触三次元实体异性的任何机会！”
韩峻的名字还是被加进了名单里。
午饭后大家照例绕着园区散步，陈嘉悦幽幽走过他身边说，原来师兄对沁美也心向往之呀。
韩峻摇头，不解释什么，整个人好像陷在某种沉思里，陈嘉悦以为他和平时一样醉心于实验，陪着他一起走。路过湖边时突然被一阵馥郁香气吸引，花棚里的金桂明明过了季节却开得正盛，陈嘉悦惊喜地拉着韩峻去看。
“好香啊，我最喜欢桂花了，纯天然香薰，没人能拒绝吧，”陈嘉悦感叹：“不知道是附近哪家公司搞科研搞这儿来了，比应季的花还要香，我要摘点放工位上。”
韩峻这才回神，闻了闻花香。
“女生都喜欢香的东西？”韩峻冷不丁问。
“那当然，周围香香的，心情会很好，师兄你天天闻生物酶，鼻子都钝了吧，闻不出香。”
是的，他得承认，自己没什么情调，对于徐槿时说的那句“喜欢你身上的味道”，他除了紧张就是惶恐，像怀抱了不属于自己的宝物。
她应该喜欢更好的。
*
徐槿时的一天也不太平。
手头工作本来已经溢出了，谁知道半路还杀出个程咬金——前几天因为临时加价被徐槿时强行“退货”的那个男一演员直接找上门来了。
一进来首先把徐槿时给熏了一道，她不是说过男人就三种味道：蔚蓝，乌木沉香和汗臭吗，这位就是乌木沉香腌入味的类型。
男演员提着蛋糕和咖啡来的，一口一个徐姐叫的亲热，谁知道徐槿时开口就是“不好意思，您哪位？”人家还以为她在阴阳，结果徐槿时一脸认真地掏出手机说这位老师麻烦你说下你的名字，几秒后她终于对上了号。
她在手机里给他的备注是“男-菲力-巨人欧美肌肉没信用”。
徐槿时看脸是认不得人的，但一看备注，想起来了全想起来了。菲力先是假意寒暄几句说前两天有点误会，听说徐姐要换人，自己想来解释一下自己还是有出演意愿的。
那报价呢？徐槿时问。
报价其实按之前的来也可以。菲力倾身靠在她的办公桌上，醋酸衬衣的V领半遮半掩，半勾的嘴角带着讨好的笑，他说姐，但是拍摄那几天能不能安排我早一点下班，我和当地的朋友有约。
“那你还是和你朋友约吧，不用过来。”徐槿时说。
“别那么严肃嘛姐，”菲力可能没想到徐槿时拒绝得如此干脆，尴尬笑了笑又来打听：“我就想问下这次拍的是什么主题，会放哪些平台，我好综合考虑一下。”
“不考虑也行，保密项目可能不大适配明知道有保密需求还是好奇心旺盛的类型，”徐槿时语速和缓，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淡定，“菲力老师，咱们还是下次有机会再合作吧。”
一米九的巨人菲力铁青着脸走了，助理跑来问徐槿时为什么拒绝，现阶段如果他愿意回头，其实能省不少麻烦。
“不守约的人纵容一次，以后会闹出翻倍的麻烦。”
“但甲方那个对接真的很喜欢他，”助理叹气：“选角时她就一直说这个菲力是她的天菜，长在她审美上的帅，要找个能替代他的估计又要费老大劲了。”
“帅个屁啊。”徐槿时扶额，人品不好的大巨人，到底凭什么让女人为他着迷的？徐槿时看不懂他所谓的异域感、破碎感、绝美骨相、倒三角，只想赶紧给房间通风散味。
*
忙完又是深夜。
徐槿时脚步虚浮一步步蹭到家，在楼栋下看到个熟悉的影子。
韩峻几乎瞬间就站了起来。
“挺会认路，”徐槿时下意识轻叹口气，“抱歉，但我今天没什么精力聊我们之间的事。”
“好，不聊。”
没有死缠烂打，让徐槿时稍感安慰，但她发现韩峻并没有转身离开的意思。她盯着他，直到他拉开外套拉链，从内侧兜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
徐槿时立马闻到了桂花的香气。
“园区花棚里它开得很好，我想你可能喜欢。”
韩峻把小瓶子递给她，居然是个实验室的广口瓶，里面装的金桂朵朵饱满干净，没有市面上昂贵香水那些复杂层次，简单直接，但香气扑鼻。
而且瓶底一丁点杂屑都没有，明显是用心挑拣过。
“谢谢，”瓶子还带着怀中的体温，徐槿时问：“为什么觉得我会喜欢？”
她对花，其实没有特别的偏爱。
韩峻垂着目光，好像不敢看她，讷讷地说：“你喜欢香的。”
嘶。
原来他把那话记心上了。
徐槿时不得不承认，听到韩峻的话，她的心很恶劣地痒了一下。
她作势看了看手机，问他：“晚饭吃了吗，怎么回去？”
“吃了，我打车。”
“……”徐槿时两手一叉，略无语地盯着他。
韩峻终于反应过来：“你还没吃吧，我给你做。”
其实徐槿时只是想把他再拐回家，但没想到一进家门，韩峻摆好两个人的鞋后轻车熟路地真直奔冰箱去了。
算了，没东西做。徐槿时话音刚落，却见他从冰箱里掏出来蔬菜和排骨。
“家里有菜？”
“嗯。”
“昨天的你没一次性做完，留到今天了？”
“……”韩峻不说话了。
徐槿时的包往沙发上一甩，凑上前堵住他去厨房的路。
“好啊，特意留了今天的菜。”
韩峻喉结滚动，后撤一步，慌乱地拉开外套换围裙，“我去做饭。”
可外套一掀，怀里的桂花淡香一部分散开，一部分早就融合在了毛衣里。
好香，是挟带着体温的醇厚甜香，像冰雪天的篝火一样诱人贴近。
“为什么这么香？”
徐槿时鼻尖不由自主地凑了过去。
“……不小心沾到的。”
他这时又不躲了，衣服半挂在身上，任由她贴近。
“明明背了包，花还要藏在衣服里？”
徐槿时低声盘问，双臂挂上他脖子，最后实在忍不住，埋在他胸前深吸一口气。
“你是坏狗。”她闷闷地说。
韩峻胸腔震动，也是闷闷的一个“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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