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后面天气变幻，眼瞅着就要下雨了，屠名微后面倒是安安静静地靠窗倚坐观景。
说实在，这真不是个适合游湖的好时节。
一月寒凉，她都要穿着厚衣出行，但想着，错过了今天，往后什么时候再回来也不一定了。
上次她来还是老头还在的时候，五六年返回，这海州城也变了很多。往日的街景，见过的熟悉人家也都换了。
时移世易，只能抓紧当下。
“轰~”一道闷雷劈下，岸上的行人也纷纷躲到檐下。今夜有什么夜灯节，加之这里没有宵禁，今晚岸边的节日氛围还是很浓烈的。
这里比之京都倒是多了点自由的味道。
商旅，游客，同寻常的城池相比，也是多了好几倍。
像她这样包船游玩的女郎也有，但大多都是有家人相陪，过了明路的。如她这般孤身一人冷冷清清的，实属罕见。
旁人觉得她孤独，但当事人却毫无察觉，她怎么会觉得孤独。相反，能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待着，享受独处，她觉得十分自在。
簌簌雨滴庞杂落下，不能及时躲避的人也都叫喊着躲避在一侧的屋檐下，屠名微拄着手观景、观雨、观人……
接着，她注意到一抹身影！
张奈？！
那人是张奈吗？
寺庙一别，她后头就去了西州，接着辗转海州。幸亏当初没留下银子，不然真要按照他的规矩划账，那还不得记个三、五、十年。
这人倒是有先见，还撑着伞。雨幕渐落，岸上的人也逐渐变得迷蒙，但巧了的是，她注视着对方的视线被对方接了个完全。
屠名微倒是心情不错地笑笑，然后还招了招手，不晓得这人视力怎样，能不能看着她。
此时她离岸上不算远，毕竟岸上还有花灯，她是想看的。
没想到，对方也学她的手势，朝她招招手。
还真是！
她让艄翁靠近岸边，凭窗的她正好和他一高一低，二人便隔着雨打起了招呼。
“张奈？”
“是。”
屠名微有些惊喜，“真是巧！在这儿还能碰到。”
张奈一身青衫，因着风雨倾斜，衣袖与衣摆都被吹湿了，但这人一点儿也没有风雨侵扰的狼狈，反倒是淡笑着开口：“女郎也是出来游玩？”
屠名微点头：“海州城繁盛非常，值得一往。”
昏黄的灯盏照映在他的身后，她一时间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是看对方衣衫渐湿，大有淋半身的趋势，她提醒道：“风雨交加，郎君还是及时归家吧！或是找个檐下躲雨。”
她指指他的衣衫，“你快要溺水了。”
很有趣的话，岸上之人如何溺水。
也不对！
张奈不知为何，看着眼下恬淡微笑的年轻女郎，当下如此温馨，他竟开口：“那某可否去船上避雨？”
说完他就后悔了！
太冒昧失礼了。
此时，屠名微才看到对方的神色有些不对，似乎在怅惘些什么。
所以，刚才人家是在对湖缅怀，自己是打扰了人家的清净？
屠名微眨眨眼，“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那我应该也不会介意。”
成年男女，谁会吃谁的亏。
也是奇葩，雨势渐大，多的是下船靠岸返家的人，只有他们逆程还往湖心行。
她靠坐的地方还摆了炭盆，此时她看着形容拓落的某人，她开口：“你这衣服，要不取下烤烤火。刚才我让人帮忙熬了点姜汤，你等会儿喝点。”这瘦弱的身子骨，别咔嚓折了才好。
张奈看看她，她目光澄澈似乎并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孤男寡女，她让他脱衣？
但……
张奈只犹豫了三秒，便从善如流地褪衣取下烤火。
“笃笃笃！”敲门声响起，屠名微起身去开。
“女郎，姜汤。”
屠名微接过关门转身，咦~人呢？
躲在屏风后面的某人此时心潮起伏，他是在干什么？！
屠名微将东西放下，而后便找到了躲在屏风处的某人，对方睁开眼时引入眼帘的便是她那戏谑调侃的双眸。
屠女郎并不知羞愧为何物，还十分促狭地问道：“你还害羞？”
能自请上船，当着她的面褪衣的男人，竟然还会害羞？
所以，他知道他刚才在做什么。
屠名微挪步走开，不再看他羞愤难当的脸。
张奈在内里也不忍不住自唾，我究竟是在干什么？
可本心就是觉得，她和旁人不同。
“快出来吧！不然这凉了又得重新折腾。”
等他出来的时候，她还在观雨，没有在看他。
此时，气氛中多了几分静谧。二人相得益彰，倒是和谐了起来。
瓷器碰落桌面的声音，屠名微回过头，这人已经把东西喝完了。
还挺乖！
屠名微看着此刻安安静静低头在为自己烘干衣物的男人，长睫玉面，这垂眸的样子还真是……有股子风情在。
他忽然抬头，对上了她欣赏的视线。
她头一歪，干嘛？
她好可爱。
彼时他的脑袋被这句话刷屏，满脑子都是她方才灵机一动的灵巧模样。
看他的人是她，可不好意思的人却还是他。
真是……真是不知道怎么说了。
“你看我，做什么？”十分清冷的声音，但语调却有些不自然。
屠名微：“我看你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回想起二人初遇的画面，这人洗手做羹汤，一副完全的家庭煮夫的样子，那时他恬淡自然，温润非常。
可如今……倒是多了几分凌厉与深沉。
显然，没有之前那么幸福了。
张奈翻动着手里的衣服，这外衫材质上乘，是他辛苦一年也难以购得的衣衫。手里纤柔的质感十分舒畅，但他的心里却仿佛大石高高束起，怎么也放不下。
静谧的气氛在悄悄蔓延，此刻，除了窗外的骤雨倾落声，便是室内的炭火噼爆声。
原以为他不想说，她便不过问了。但对方似乎是组织语言后，斟酌开口：“本以为自己飘零半生，是个十足的孤家寡人，来去无处，忽然有天，你的父母突然找到你，说你是他们失散多年的孩子，你会怎么办？”
一个不亚于‘我有个朋友’的反问。
她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还反问他一句：“你多大？”飘零半生，你青春大好，说这种话！！？
张奈垂眸：“二十又五。”
屠名微：你简直不要太年轻好吗？
不知道的听那种话，还以为他五十好几呢！
“那你猜我多大？”她指了指她自己。
张奈疑惑地抬头看着她，少女姿态鲜妍，葱白的手指指着自己，她多大？
他犹疑地开口：“十八？”
屠名微：“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笑过后，她直言：“我比你小两岁，按你的话说，我也行将就木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见对方郑重回应，屠名微摆摆手：“开玩笑的。”
见她真的没有别的情绪，张奈只又认真烘烤衣服。
屠名微看着心绪一团糟的眼前人，他看着确实很困扰，“那你是怎么千里迢迢去到京都的？”
张奈也不知道，“儿时记忆恍惚，只有意识起便是在京都了。我是被大成寺的僧人给救下的。”
难怪！
“他们说我那时才四五岁，庙里的僧人见我可怜，便带了回来。我生长于京都近二十载。”
“那你是什么时候去开的铺子？”从小在寺庙竟然没出家的念头，倒是有意思。
不过她的想法也不对，思维惯性思维惯性！
“十五下的山，方丈说我尘缘未了，下山自寻出路最宜。刚开始并没有银钱开铺子，后头攒了些钱，才慢慢开了起来。”
屠名微看着好样貌的他，想想，刚开始应该也是吃了很多的苦。
没有背景的人在这世道想要混下去，很难！
“所以你是不喜欢海州，还是海州的人？”这话问得妙——是觉得习惯了京都的气候不想回来，还是……觉得此间人生疏，不想再见。
张奈徐徐道来：“他们待我，也无不好。但……我已经习惯了。”习惯了一个人，又怎么能那么自然又愉悦地加入一个大家族。
屠名微倒是挺理解的，就像她，一个人漫山遍野的撒野惯了，突然有天有个自称她家人的出来说——虽然这么多年我没管过你，但我是你家人，为你好，你得听我的，从今往后不要再出门了！
不用想，她一定会狠狠地给这人一个大耳刮子——跟谁俩呢？咿咿呀呀的不说人话。
“他们拦你不让你去京都？”屠名微皱着眉头发问。
张奈见她这幅样子，忧心忡忡的，还有点气氛，似乎是在为他抱不平。“他们希望我认祖归宗，成家立业。”
至于那什么劳什子馄饨铺子，那自然是得甩到天边去。
屠名微潇洒惯了，是真受不住被人管，尤其是从来没交集的人来横插一杠，“太过分了！”
张奈见她这样，也是肯定地点点头：“是，很过分！”
屠名微拍着桌子：“那你打算怎么办？刚才，刚才你不是要跳湖吧？”
石破天惊，她突然福至心灵了。
张奈无奈一笑，“不是……只是他们说我生母早逝，唯一的心愿就是能找回我，然后看到我能幸福。”
“早逝？”
“嗯！现在的是继母。我是母亲唯一的孩子，当年弄丢了我，没过多久，她便去了。”
嘶~
这份爱，太厚重了。
屠名微有些不好意思，“抱歉~”
张奈摇摇头，“斯人已矣，无须纠结。”
嗯？怎么怪怪的，怎么变成被安慰了呢？不愧是寺庙里长大的，离得道就差那么一点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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