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打听过,宁疏这个人,最喜欢那些古董文玩、宝石奇珍一类,那么想必也是个爱收礼的人,但是他的庭院又十分别致,并非焚琴煮鹤那般暴发户的风格,那么想必他在爱奇珍异宝的同时,又是个私底下颇喜欢附庸风雅的人。那么这个礼,就得既兼具举世无双的珍惜价值,又得凸显出送礼人的卓绝品味。
她想,往昔在草原的时候呢,如果要给人送礼,那么就送骆驼、猎刀,关系特别好的就送一件狼皮制成的兽皮大衣。如果有情人私定终身,只需要男的打下两只大雁当做聘礼,若女子有心,自然会欣然接受,草原人就是这样坦坦荡荡,无需讲究一些繁文缛节。可是到了中原,这个送礼就好像成了一门高深的学问。
阿弥在家中翻箱倒柜,将上官将军上到私藏的陈年老茶,下到预备老年衣锦还乡的钓具,皆一五一十的翻了个干净。
最终她精心挑选了三件礼物:两块雨花石、一把孔明锁、一柄玉制的弹弓。
挑选出了这样合适的礼物,阿弥自然是满心欢喜,将它们珍惜地放到小布包里包好,准备一到宫宴第三日世家群臣觥筹交错时,偷偷地将这些礼品送给宁疏。
为了庆祝上官将军在抗击蛮夷旗开得胜,午宴那天群星荟萃,上到皇帝妃子、下到有名望的三四品官员,皆携带家眷齐聚一堂,共享得胜归来的喜悦。皇宫金灿灿的,四处都是蟒袍雀翎的官员在谈笑风声,菜肴种类林立,皆被纤纤玉手托着,美貌的宫女们穿着云裳在人群中来回穿梭,轻薄的纱衣仿佛大殿中升起的朵朵香云。
上官将军是大功臣,于是阿弥跟着沾光,和父亲便坐在一个十分显赫又十分高高在上的位子上。皇帝坐在主位上,虽说面庞被九冕旒的珠子挡的严严实实,可看起来他似乎心情很不错。
但阿弥却十分的心不在焉,既没偷瞧数尺近的九五至尊究竟长什么样,也没仔细看歌姬姐姐们是如何手持象牙板跳孔雀舞的。
按道理来说想到这里,她有些不太甘心,毕竟这些压箱底的东西在她心里都是极好的宝贝,自己都舍不得拿出来把玩,居然要拱手送给宁疏这种恶棍,这在某种意义上是不是又算是一种暴殄天物呢?
阿弥审视着自己的内心,坦然来讲,她十分地讨厌这个招摇的孔雀公子,别说极好的宝贝,就连一根蚂蚁腿,阿弥都舍不得送给他,不送他两个耳光已经是她人品上佳的铁证。但话又说回来,她听过中原人的故事,知道什么叫卧薪尝胆,传说中那个越王勾践连吴王夫差的屎都能尝进嘴里,与之相比,那么她为了打听神仙姐姐的下落,咬牙送这个男的一些礼品,着实是算不得什么了。
那晚宁疏提剑砍得她东奔西窜,她虽然在心中歹毒地诅咒了他祖宗十八代,但与此同时看着他的脸时她也突然通晓了一件事,那就是如果想知道神仙姐姐的更多信息,倘若还想和她再见上一面,那么讨好宁疏绝对是其中不可缺少的一环。
倘若讨好了宁疏,从仇人宁疏达到好兄弟宁疏的转变,虽说不能达到和宁疏同穿一条裤子的关系,但不说见到神仙姐姐,起码令彼时的好兄弟宁疏向后宫拖个话,亦或者是讨个神仙姐姐的礼物信件,岂不是手到擒来?
阿弥一边心潮澎湃地构想着美好的未来,面上仍旧保持着得体与柔和,对着每个向她行礼的人礼貌地还礼。
她虽不能很完全地融入中原文化,又爱偷鸡摸狗不务正业,但这种场子,作为将军的女儿,的确还是应付得来的。
有三品官员的家眷遥遥站起来朝她敬酒,阿弥报之以一笑。
她不愿喝苦涩的高粱酒,于是伸手想要一杯果酒,一个与她一般大的宫女急匆匆端着铜盘过来,却一不小心失手打翻了酒杯,酱色的酒汁转瞬泼上了阿弥的裙摆,月白色的衣裳沾染上大刺刺的酱色。
事态发生的一瞬间,阿弥脸色微变。
酒杯“砰”地一声掉在地上,那宫女知道自己犯了大错,脸色惨白,竟是跪了下来叩头不止。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这宫宴虽说是皇帝搞出来的场子,但主场其实是功臣的,功臣之首便是上官将军,上官将军既无妻子,又无儿子,便只有阿弥孤零零一个女儿,上官将军坐在上席,阿弥也就不自觉显得十分显赫而扎眼。
于是乎,宫殿一瞬间静地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到了这二人身上,就连皇帝的目光,也淡淡落到了两人身上,虽然是淡淡的,但却好像有千钧重。
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阿弥又感到渐渐有些恍惚。
彼时她刚来中原时,并不懂得什么举止礼仪,那时参加宴席她几乎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摆,与现在得体的举止大不相同。那时只好看见别人做什么,她就照着做,宴席上的小贵女们瞧出了这一点,则故意戏弄她,一会儿装作要落座,却突然折身和人交谈;一会儿装作要行礼,却突然伸筷子夹起菜来。
阿弥被耍的团团转,笨拙地模仿着伸手转身,像只蠢鸭子在做五禽戏,所有人都看着她表演,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窃笑。
但其实那时她初来乍到,并没有做出些什么错事,她和这些名门也并不相熟,更谈不上哪里得罪了他们,只是她并不是个十分蠢笨的人,只是彼时还不太习惯融入这种异乡人的洪流中,而后来她逐渐熟稔而游刃有余起来,与此同时也总结出了一些道理,那就是高高在上的人虽说衣着光鲜,而内心的确是十分脆弱的。
但凡是人,出于恐惧、亦或是出于傲慢,大抵都是喜爱报团取暖的,他们会本能地排斥与群体相异的人,为此无不用其极,哪怕是一些微不足道的理由,譬如性别、肤色、财富、等级的划分,更或许会微小到穿什么样的衣服、戴什么样的首饰、是什么样的性格......如果与之不同,那么便趋近于被判了死罪。
阿弥自觉天真愚钝,但在某些方面的确称得上比较通透。那后来有神仙姐姐教她举止礼仪,又教她一些看不见摸不着但十分重要的约定俗成的东西,再后来加上父亲封狼居胥,坐镇边疆屡立奇功,一路杀成镇国大将军,她才渐渐在京城中立住了脚跟,最起码在做自己的同时,不至于被人当面耻笑和戏弄,维因而持住了这种绝佳的平衡。
但是倘若没有神仙姐姐这个人,亦或者是父亲依旧是寂寂无名的一个小武官呢?
她说不好这些。
只是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她成为那些高高在上的锦衣玉食的人时,要尽量对那些与她不同的人好一点。
于是众目睽睽一下,她笑了一下:“没关系。”
顿了顿,哼声笑道,“你这个小宫女,倒是一个很有审美情趣的小宫女,我见你方才呆瞧了我好久,一定是见我长得与旁人不同,是不是这样?”
此言说得甚是滑稽,席位上有几人捂着嘴偷偷笑开。
那宫女跪在地上,浑身发冷,但似乎听出阿弥似有言外之意,便颤抖着接过话茬:
“是.....是,我方才见您生得、生得花容月貌,那一双眼睛又是格外的不同,所以.....所以......”
阿弥点头,嘻嘻笑道:“所以你一定是见得呆了,看到我这般貌美如花的女子,心驰神往,是不是?”
此话一出,众人哄堂大笑,方才严肃的氛围一下被打破,议论四起,有家眷们纷纷议论私底下议论起:“上官家的独女名不虚传,荒唐的同时又当真自恋”,连皇帝也微微笑了。
那小宫女逐渐察觉出阿弥的意图,连连答道:“是,是,奴婢是见小姐如此貌美,一下见得呆傻了。”
阿弥即刻转身向皇帝恳求道:“小女斗胆请陛下将这个识货的小宫女送到将军府上吧。”
说罢重重地磕了一个头,作诚恳状,“中原语经常说什么来着,呃对了,千里马也需得伯乐赏识来着。”
这话倒令皇帝笑起来,龙颜大悦,众人也一起笑起来,在笑声里,小宫女本来哆嗦了半晌,五脏六腑都冻成了冰碴子,听到众人的笑声,此刻也长出了一口气,看了一眼跪在前边的阿弥,她霎时明白了她的用心,眸中涌现出点点感激。
皇帝的声音听上去很是年轻,又有点文弱:
“好,好,上官将军,你的这个女儿,当真是传闻中一般风趣。”
上官仪倒情真意切地哀叹了一声:“小女顽劣,让陛下见笑了。”
皇帝挥了挥手:“朕准了。”
小宫女吓得连连叩头道谢,颤抖着缓步走出宫殿外。
阿弥见皇上高兴,连忙敬酒,又趁机说了些话说八道的吉祥话,惹得皇帝大笑连连。
敬完酒后,却感到一股灼灼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回头,见到宁疏就坐在一旁重臣而设的席位中央,用一种阴沉而嘲讽的目光打量着她。
他无声地张了张嘴,像是在说:
“别惺惺作态。”
阿弥指节捏得咯崩响,想到小布包里精心包裹的礼物,气得差点目眦迸裂。但她脑海里瞬间出现了一个低眉顺眼的勾践,和旗开得胜后将夫差踩在脚底下的勾践。
于是她对上宁疏的目光,缓缓地歪了歪头。
然后朝他抛了一个讨好的媚眼。
宁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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