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不见，在我印象中，总是满面愁容的母亲，面对自己即将死去的孩子，竟是意料之外地平静。
习惯了蓬头垢面的她，今天早上，头发似乎被精心梳过，盘成高高的发髻。一直以来的围裙，也换成了衬衫，透出我从未见过的清爽感。
就像是……特意打扮，赴一场特别的约会一样。
“希斯因。”
隔着交叉的铁网，母亲的脸，和在她背后、沉默监督着的狱警的身影，被分割成好几块，但是，却并不影响她嘴角那抹前所未有的、释怀而淡然的笑意。
“我和你父亲分开了。”
“什么？”我难以置信地，挑起了眉毛。
“千真万确。”
她垂下头去，自嘲似地苦笑了一声。隔着铁网，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是，她嘴边的话音，却是从未有过的坦然。
“我以为，自己一直赎罪，孩子们就不会遭到诅咒。现在看来……也并没有什么用。”
“我以为，你是害怕自己下地狱呢。”
“这种事情，已经无法避免了吧。”
她背着窗外的阳光，低着头，像一个被神明抛弃的、忏悔的孩子般。耳畔飞起的几缕细碎的发丝，朦朦胧胧地，呈现出金丝般的颜色。
而此时此刻，在她身后、悠然地靠着墙的金·史德莱默，也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了她的背影。
说实话，在母亲刚刚进来的瞬间，我有一霎那本能的紧张……毕竟，在她身侧，这个总带着不怀好意的笑意的女人，知道关于我的许多事情。说不定她冷不丁地，就会打趣些什么。
不过……事到如今，我又有什么好顾虑的？
至少，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听到了一个再好不过的消息——来自我一直无法理解、也不能接纳我的母亲。
“没关系，”我朝她坐近了少许，如她萍水相逢的朋友似地，低声道，“即便是我这样的人，也能得到神明的宽恕——无论如何，祝贺你，塞伦特小姐。”
直到这一刻——或许是听到我唤她本来的姓氏，母亲一直蹙起的眉头，才稍微松开了少许。而我也得以看清，那一张长期被掩埋在卑微、恐惧的姿态下的，清秀而略带英气的脸。
“塞伦特小姐，”我望着她情不自禁流落面庞的眼泪，释然又放松地，像哄孩子似地朝她笑道，“别哭了。其实，我一直没告诉你，你长得很美——那个人对你没有感情，是她的遗憾。”
好平静、好奇妙的感觉……
该说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我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与她之间，会在这样和煦的阳光下，心平气和、毫无避讳地对话。
她也被我的话语逗得一笑，抬起手背，揩了一把眼角的泪水，怅然地叹息了一声：
“我不明白她……我只知道，她总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直到今日，母亲也不知道，萨拉·图索及其儿子是吞噬者的信息。虽然，她所知道的事情，论可怕程度，也不比这些弱上多少……
那个她年少时喜欢过的女人，漂亮、神秘，从血统上来说，也是温塞尔的移民。据说，那个女人的曾祖母留下过一箱传家的物件。物件本身的价值不得而知，但是，应该是十分绝密、不得被外人获取的宝物。为了守住它，就算是违背自己的意愿，繁衍后代、乃至于犯罪，都在所不惜。
以温塞尔的习俗，这样的宝物，只能够传给家中的女性。但是，西维莱的男人并不总是尊重这一点。所以，那个女人，和她的母亲、外祖母……她们的丈夫，总是下落不明。
而在这个吞噬者肆虐的国家，没有尸身的失踪，也是经常不了了之的事。
不过，母亲也大概能猜想到那位欧利克先生之死，并非意外。况且，在丈夫失踪后，那个女人还曾亲口告诉母亲，自己想带她走，想让一切桎梏住她的枷锁，婚姻、孩子、家庭……通通消失于无形。
虽然，这样的话语，当时带给她的只有恐惧。
而在我们说话的间隙，伴随着一道冰冷的推门声，一名狱警神色烦躁地，将一盘点心送了进来。
金走上前去，动作自然地接过，将它递到了母亲的手边——作为这里少得可怜的人道关怀，临刑前，家属可以要求她们准备犯人爱吃的食物，好送人安心上路。
冰凉而清脆的声响，如同悠悠回荡的钟声。瓷盘接触桌面的瞬间，母亲神情恍惚地，垂着发颤的睫毛，呆滞了片刻。
或许是没有想到这一盘「断头饭」来得如此之快。这个前一秒还挂着苦涩微笑的女人，在看到那一盘色泽明艳的食物时，猝不及防地，陷入了泪如雨下的崩溃之中。
那是一块分量很小的牛奶蛋糕。在正午的阳光下，透露出莫名的静谧，与温馨感。然而，此情此景，它却是预示着、一场近在咫尺的死别。
母亲双手发颤地，从怀中掏出叠好的手帕，将面前的餐刀捡起，擦拭了起来。
令人不安的、布料与金属摩擦的声响。一阵急促的气息声，愈来愈刺耳，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仿佛被亲手送我上路的痛苦压得喘不过气。
而我却只是淡淡地注视着她的动作，像再平常不过地叙着家常一般：
“难得你还记得我小时候爱吃什么。苏其不爱吃甜食，你便不怎么做。小时候，我总争着要吃。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怎么吃过了。”
“你会自己在学校买着吃。”
她唏嘘着，似乎不敢抬眼望我，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手上的动作。
“可是……”我眨了眨眼睛，撇过头去，“罢了。你本来也没有给我做饭吃的义务。”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也想再给你做一顿吃。”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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