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门有些年头了,时隔十三年,门把手上才再次附上温度,彼时正值冬季,那只雪白纤细的手自带不了多少热度,攀附上的那一刻,冰凉的触感贯穿至心脏,大约维持那个姿势有些时间了,再次抬起头时,木门也被缓缓推开。
屋子里冷得很,荒废许多年,蜘蛛网遍布大大小小的角落,空气中飘荡着细小的灰尘,霉味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扑面而来,东倒西歪的桌椅家具,看着这一幕,才后知后觉那时的逃离那么慌乱,余光中,那把落满灰尘的电吉他旁,放着一封从未启呈的信件,等茫然的找回所有有关房子的记忆,那封信才被缓缓拾起,迟疑片刻,终于打开手提包,放置在最里端的夹层,重新围好围巾,片刻后,屋子再次恢复寂静。
雪还在不停的下着,从开始的小雪,慢慢发展至现在,大雪要将眼前一人宽的小路封死了,四周荒草丛生,绿色被积雪悄悄覆盖,除了那扇酒红色的门,剩下一片白茫茫,等待女人离开后,小路上留下清浅的足迹,冷风夹杂着细碎的雪花还在飘着,一切又恢复如初。
信封因年月已久上了颜色,尘土堆的多了,不论如何拂,也拂不净,纸张如同脆弱的薄膜,仿佛只要用力些将它完全展开便会碎成大小不一的纸片从指缝中溜走,泛了黄的底色上落着靛蓝的笔画,锋利,带有生命力似的,独一份的韧性
落款重重写着“陈程”一瞬间,陈程这两个字似乎在脑海里有了画面,等到风雪停了,女人的视线也落在车窗外那一片苍茫。
“何梵,见字如面!我们很久很久都没有见过面了吧,我想,你口中的故乡现下该是海鲜季,毕竟你说过,沿海一岸的小城总是重视水产品的,话说回来,我好像还没有吃过你口中最正宗的大闸蟹呢!你不是说了,有机会要带我去看看,尝尝。
有些跑题了,抱歉,实话实讲,我实在不知该提起笔写什么,只知道要抓紧把能想到的,想了许久没有答案的问题写下来,我知道这封信的归属大概率是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我始终鼓不起勇气寄给你,抱歉,何梵。
距离你离开北城已经有五年了吧,近两年记忆总是模糊,有些事情记不清楚了,总在黑夜里忽然惊醒,想要抓住什么却又忘记,我或许病了,我想,往后大概倚靠着写信也维持不了多久,我不知道究竟在挣扎什么,是同命运吗?亦或是其他……
你过得还好吗?你说很想去大草原看看,骑着白马,肆无忌惮的狂奔,我一直记得的,只是总不恰巧,我们总是腾不出时间来,总错过,在你离开的第三年,我搬离了这间盛满回忆的屋子,告别时,我站在草地唯一的小路上,望着面前那扇门,大红色的漆是我们一起刷的,我记得它足足上了三遍色才盖住原本的黑,那时你说
‘我的生活里,才不要出现一望无际的黑,我要希望’
我能想象到,我一个人提着不足二十八寸的皮箱矗立在小路的背影有多孤独落寞,不过我想,再讨论这一切已经没有意义了,你早已离开了,不是吗?
何梵,我养了一匹马,白色的,小马驹的母亲是一只混种马,我在小马驹出生前用四个月的时间和马场主成为了朋友,我们相互诉说着彼此的故事,他总是说,如果能早认识我,一定要找到让我开心的办法,然后努力的,让我后半辈子都开开心心的。
第一次,我交到了第一个真正的朋友,实心实意为了我的朋友,三十七岁生日那天,也是那只小马驹出生的那天,他说,我和它有缘,要我养着它,当做他送我的三十七岁贺礼……
何梵,往事历历在目,我也曾试着找你,找不见,你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你从没告诉过我你的家乡到底在哪,你只说你的家乡在沿海的地方,我找不到你,你呢?你能找到我吗?
何梵,这封信写的乱糟糟的,是不是看的云里雾里没有头绪,实在对不起,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很多很多东西,只能写些只言片语,太过碎杂,好像怎么拼也拼不成一个完整的故事了…
何梵,我的小马驹叫什么你想知道吗
就像往日无数次我问你的那样,那不止是我的马,也是你的。”
寂静的冬日里,陪着这封信一同落款的还有窗外不知何时落下的雪,一片一片,悄无声息的堆积着,日子还很长。
手心的信纸被握的发烫,顶头的何梵二字被晕开,再抬头望向方向盘,视线模糊不清,泪蓄满了何梵的眼眶,她就好像窗外的雪花一样,无声无息,泪源源不断的浮上来,眼眶的世界清楚了又变回模糊 一次次循环往复,终于,何梵半个身躯趴在方向盘上疯狂的起伏,细声的呜咽。
如今的何梵变得优雅知性,讲话做事都无比的轻柔精细,仿佛她天生便这般,没有脾气,何梵温润的伪装很成功,又或许她真的经过了岁月的磋磨不想再反复折腾,总之,没人看的穿她到底在想什么,望着什么。
何梵温润但不近人,对待所有的一切都把分寸感放的极好,从不越轨,她可以是所有人知心的人生导师,也可以是很不错的朋友,但心底里,绝不可能将他们放置重要的位置,这是何梵,四十五岁的何梵,没人见识过她的曾经,那是一段绝对机密的事情,无人知晓,无可奉告,只有一个人,了解何梵的全部,了解她青春里所有的不堪与落寞,了解她青春所有的开心与喜悦,他是见证者,也是独一无二的,何梵心里最重要的拼图。
陈程,是不能提的名字,是唯一扰乱何梵所有精心伪装的存在,他的出现,仿佛就是为了揭穿四十五岁何梵温润性格的一把锋利的匕首,无以言语,如同现在这般,仅是十几年前的三两页泛黄的书信便足以使得何梵卸下所有体面,哭的泣不成声,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无止无休。
她哭自己,也哭回忆,哭陈程那封迟来的信,哭再难相见,哭什么?那泪里,包含了太多太多,这一场泪,像是要把前些年不曾流的通通哭个痛快,她埋怨,埋怨自己当年的不辞而别,或许那时真是怕温水煮青蛙会使陈程太过痛苦,所以狠心偷偷逃走,她甚至无法去想象,陈程站在没有一丝她痕迹的家里,怎样痛苦,往后又怎样找寻她那么多年,一遍一遍,一年一年的,不计前嫌的努力寻着她。
直至这一刻,合上信,她才感受到了巨大的痛楚,那痛楚是陈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她的存在,对于陈程,好似一场梦,忽然惊醒,再无回音的梦…
陈程写给何梵多少封信,何梵不清楚,她甚至没有勇气去找寻陈程散落下的信,那是陈程苦苦挣扎,努力寻找她的印记。
往事重忆的原由,似乎是何梵数年前不辞而别埋下的种子,时间催着它生根发芽,助长成为参天大树,树荫遮盖着四十五岁的何梵,坐在树荫下,从前那些情感被迫勾带出,连绵成长长的画卷…
半个月前,何梵收到一封来自大草原的信,信封很殷实,厚厚一沓,封皮上只写着“阿岚皋格寄何梵收”其余再无别的信息,一开始,那封信何梵只是放在一堆待读杂志报刊里,时间越来越久,久到何梵都把这份莫名其妙的信忘记了,终于在某个午后,何梵看着那一筐杂志报刊里略显突兀的信封,抱着好奇的心态裁开来细细阅读。
信纸被费劲的撑展,里面足足有三四十页纸,还夹杂着几张照片,褪了色的照片在泛黄的信纸里也不再那么扎眼了,一片和谐,何梵花费两天阅读完这些,此后,她才满怀期待的,在冬日里,踏着雪,翻出快要生锈的钥匙,矗立在那扇无比熟悉的门前。
何梵指尖的烟还在燃着,烟雾卷成一条丝,盘旋在她头顶,她保持这个姿势已经很久很久了,夕阳的余光渐渐在视线中淡去,她还在看着,眼眶里,从开始的冷漠,慢慢被一丝惊异占据,紧接着,断断续续的有泪在落,她察觉不到,于是就任由它那么落着,一面将指尖的香烟递进嘴角,手指还在不断轻颤,她以为那是别人的故事,又或者是那些崇尚手写的作者寄给她的手稿,何梵的感情,就这么被一张张信纸激荡起来…
我不是一个幸运的人,好久以前,久的我记不大清是多久了,彼时我和还在念初中弟弟跟着母亲改嫁,她带着我和弟弟搬去养父家,就在中国的最北
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告诉我,她很想很想看看我的家乡,我记得,我对她说,我也想去南方看看,你口中的沿海小城,虽然至今未能启程,不过也罢。
为什么说我不是一个幸运的人,至少遇到她以前的确不是的,那样的人生,称得上恶臭,她是什么,对于我而言,是高高在上的存在,碎烂的人生里,我为自己努力拼出一条还算体面的路,寸步难行,我的弟弟,是个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十五岁少年,故事该要从我弟弟陈书讲起。
那些年,母亲刚改嫁的那些年,陈书正是需要移植心脏的时候,他已经很虚弱了,严重的连下地行走都格外费力,他面上常是惨白一片的,你凑近看,是除去那双带着渴望活下去希望的双眼,其余再无其他的,是看不见的,也是因为陈书,我第一次看见了堆满待焚尸体的房间。
陈书和我一样,不是一个足够幸运的人,我们赶不上通往幸福的列车,又或者说,我们还没来得及到达车站。
母亲在忙活移植的那一年里,我和陈书的关系也更加亲近了,他还是孩童时,我们更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又或许是兄弟之间的默契,我们都不善言辞,不善于用言语表达对对方的爱,那一年,我最常做的事情,是握住陈书干枯如枝条的手,而后静静的讲着我的生活,讲着曾经他无比熟悉的,外面的世界。
陈书最开始还有力气回应我,到后期,他几乎发不出一丝声音,空荡的病房,他永远望着惨白的天花板,就那样直勾勾的盯着,要将它望穿。
我们都不知道,那颗足以赋予陈书新生命的心脏到底能否在陈书倒下之前来到,我们只能日日盼望希望的来临,日日盼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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