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书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了,他的大脑突然多出了癌细胞,压迫着脑内的视觉神经,这一刻,陈书的体弱多病再也不是躲避体育课的“好用处”了,他的眼皮,好像随时要合上,再也无法唤醒。
每天,母亲都要小心用手试探,试探儿子是否断了呼吸,然后,矮小的身躯,提着沉重的热水壶,在医院走廊上拖着一道道沉寂的背影,这样的步骤重复了不知道多久,终于在某一天,她那双布满伤痕的双手,再也试探不到小儿子微弱的呼吸了。
我的母亲,替陈书拔下了呼吸机,陈书不再需要,不再依靠它们了。
陈书死后,我又变回到从前那副模样,母亲最不喜欢的模样,母亲在陈书身上下了太多赌注,比起我,她更希望我的弟弟能够尽快褪去羽翼,带着她逃离,去远方,陈书的离去驱使母亲变得冷漠,她现在需要养着一大家子,连带着继父的女儿,这促使还未从丧子之痛走出去的她多了许多无形的牢笼,压着她,拼尽全力的,要将她彻底击败,她似乎贪恋起酗酒,而从前那个美丽温柔的女人,在陈书离去那天,彻底的消失不见了。
我们都痛恨彼此,于是,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生出了一张无比巨大的网,网丝牵动着所有人,我们都在彼此的对面,我们都互相厌恶,心生嫌隙…
我常常想,如果陈书没有就那么死了,我也许真的会带着他,义无反顾的逃离,他同我一样,身上流淌着同一种血脉,我们一样,渴望着高飞,要插翅高飞,要倾尽全力逃离。
陈书第一次反握住我的手,是我第一次向他欺瞒我并不如意的学校生活,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不知从哪挣来了好大一股力,反握着我,布满血丝的双眸一错不错的凝望着我,而后,他对我说:
“哥,用尽全力飞吧,不要回头…”
那声音,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微弱又沙哑,但却千斤重似的,死死在我心里落了把锁,即便已经过去二十四年,我现在依旧能清楚的闪过他那双眼眸,绝望复杂连绵交织的神情。
我没做回答,像是应了,又像是置之不理,那时的我,不过十八岁,我还对母亲抱有一丝幻想,还对陈书的心脏和他脑里的肿块抱有一丝幻想,我在盘算着,要如何帮衬这个家,帮衬我那苍老的母亲,你能否想象到,我那时做这个决定,下了何其大的决心,在那之后,我们都沉默寡言,决口不谈那些曾经的幻想,任由它无名隐去。
陈书陷入了最后的状态,一整天都维持着一个姿势,凝望着,你如果在,能看到的那宽大的病号服下少年脆弱纤细的四肢,他已经无法咀嚼食物,只能依靠营养液过活。
我们都知道,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心理慰藉罢了,但我们都不说,只是默默的打着配合,那时陈书已经瘦的不像样子了,面颊深深的凹陷进去,全身上下没有一块看起来是正常人水准的部位,全由着一层薄薄的皮肤,紧紧的贴着唯一足重的骨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弟弟会就那样,变得那样脆弱。
我甚至不敢触碰他,我怕,怕这轻轻一碰,陈书那艰难维持着的生命就到此为止了。
陈书说“哥,用尽全力飞吧!不要回头”
我带不走他的骨灰,即便我知道,他的意愿是长存于群山万林之间,可我实在无能为力,我尝试过偷走,哪怕是一小捧,但最终都以失败告终。
我不知道,后来的陈书被安置在了哪里,他们瞒着我,替他举行了葬礼,那只一直被我锁着的骨灰盒也不翼而飞,等我回到我出租屋时,我看见的是到处东倒西歪的家具,被翻倒在地上的衣服,四处都像是被龙卷风侵袭过一般,几乎是开门的那一刻,来不及反应思考的大脑已经带动着我的躯体狂奔到木质的匣子面前。
此刻,地面上是被拆的七零八碎的锁,那木匣子的门,正摇摇欲坠的晃动着,而后我才得知,陈书已经下了葬…
他们的嘴巴忽然变的十分紧,不肯对我透露出一丝有关于我弟弟下葬的细节,以至于至今,我依旧不知晓陈书到底身在何方,我真的有那么一刻,想要杀了他们,哪怕只是将他们绑在一起,割开些口子,而后扬长离去任由着他们自生自灭
但可惜,我终是没能那样做,不堪的懦弱推着我前行,迷雾包裹着久久原地踏步的,才是我的人生。
陈书的遗体,是我陪着走完最后一程的,我记得,那时空荡荡的灵车里除了我,再无送走陈书的亲人,面前是盖着金布的棺材,金布上写着“逝者安息”
送灵车只有我一个人,驾驶室和家属哀念哭泣的后车厢之间建立起一道铁墙,我坐在车上,十八年来第一次放声大哭,我的弟弟,我唯一走下去,活下去的希望,从那一天起,彻底的,灰飞烟灭了。
我抱着冰凉的棺木,隔着薄薄的绒布,想感受到陈书呼吸的起伏,泪,不断在流着,慢慢的,晕染了一片,哭喊声惊动不了司机,他对这种场面屡见不鲜,只是,别人都有许许多多的家人争着坐灵车送走最后一程
只有陈书,他只剩下哥哥陪着。
坐上灵车前,司机在电话里对我说,车上陪同的家属不能超过五个,然后又絮絮叨叨嘱咐了许多,挂断电话前,他的最后一句是
“逝者已逝 以后的日子该过还要过”
灵车停在巷口,我穿过蜿蜒的小巷,来到灵车面前,司机正背靠着车门大口的抽着烟,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大概是没预料到我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他在看到我那一刻,眼神里闪过一丝错愕,我对他说:
“叔叔 我一个人抬不动棺材您能帮我抬过来吗?”
他又长叹一口气,带着吐出烟雾,糊住我们两个的脸,烟雾挡在我们之间,半响才散去,他似是有些不满,将烟丢在水泥地下,反复碾着,看着我,问道:
“你家大人呢?这种事情让你来干,你怎么能干的好”
我又朝着他鞠了一躬,不再说话了,于是,他紧锁着眉头抬了抬头,示意我带路。
又一次穿过无比熟悉的巷子,在快要抵达出住屋时,紧着加快了脚步,等他追上来时,看见的是一个少年屹立在暗红的棺木一旁,他彻底呆愣在原地,反应过后,不再问什么了,而是默不作声的,努力帮我抬着陈书。
我的母亲,那时候正陷入巨大的痛苦之中,表面上爱子如命,可不过是养了十五年的棋子彻底破碎了,她对于未来的虚无与痛苦提前悲伤罢了,我和陈书,都将是那个被抛弃的。
于是,我把陈书带回我的出租屋,用着在他生病期间打零工积攒的积蓄,为我的弟弟打了一口还算得体的棺木,而后快速安排火化,没有人在乎陈书的后事与去向,只是象征性的掉下几滴泪。
在陈书火化后的那一天,我抱着他的骨灰在大街小巷漫无目的的游走着,为了什么,或许,我本能的想替他补上他曾经最熟悉但在临死前化为沧海桑田的世界吧。
我不会再哭泣了,我要逃离这里,我要用尽全力,逃出去。
在陈书举行完葬礼不久后,我来到了继父家,是陈书生前一直居住的屋子,轻轻的打开一道门缝,看到整洁的床铺后再一点一点打开全部,窗帘紧闭着,我走到窗户前,双手用力拉开,顷刻间,阳光仿佛要灼伤我的双眼,我的肌肤,我的全部。
不知道缓了多久,视线才渐渐恢复,我转过身,开始慢慢收拾起陈书的遗物。
陈书留下了一份遗书,那是他住院前就备好的,或许他早有感知,他撑不过这一劫…
他的字迹是很清秀的,看起来舒心,曾经我常让他帮我写作业本和书本的名字,现如今那手字却不合时宜的出现在遗书上
他说,要我一定一定一定,远离这个家,这个如空壳,如牢笼的家,他说,不想死,他说,哥哥,我如果真的死了,我请求你,不要为了我难过,不要为了我去争夺,不要在乎我,忘了我的存在,逃离北方,逃离这里,开启新的人生,不要为了我,不要记得我,不要怀念我…
陈书唯一的兴趣爱好是一把暗红色的电吉他,我记得,那是他第一次拜托我,他向我许愿,要一把电吉他,一定是暗红色的,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吉他太过普通,他要做最不普通最特别的那一个。
我四处托人,为我的弟弟买来了一把暗红色的电吉他,陈书像对待宝物那样仔细的爱护它,好多次,我能看见他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练习曲目,一遍一遍的擦拭琴身,紧弦,我背着那边吉他,坐上了开往远方的列车,也是从那天起,我活着的意义,始终坚定的,都是陈书,为了陈书,为了他本该精彩的人生。
我漫无目的的活着,干着每一件陈书可能有兴趣做的事情,或许称得上浑浑噩噩,不过,回想起来,我的人生一直都是浑浑噩噩的,直至那一年冬季,我遇到了我生命中唯一可以替代陈书存在的人。
她和陈书才更应该是朋友,他们太过相似了,几乎一样的喜好,口味,笑起来时眼睛弯起一模一样的弧度,鼻骨上一样的淡痣,还有,她对电吉他的喜爱,有那么一刻,我好像在她身上找到无数个我熟悉的,陈书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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