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局在冷空气中凝固。
满月和靳野的“必要互动”依旧在进行，却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精准、刻板，失去了前段日子那些难以言喻的微妙张力。
他们依旧一起出现在《爱情社会学》的课堂，坐在老位置，中间隔着那拳头的距离，像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不再帮她拿走餐盘里的香菜，她也不再试图与他讨论任何超出“合作”范畴的话题。
在食堂，他们安静地对坐，只有餐具碰撞的轻微声响。去“π研究所”的次数也锐减，即使去了，满月也多是和鹿诗待在一起，看她画画，或者翻阅容错不知从哪弄来的稀奇古怪的杂书，刻意避开与靳野的单独相处。
那种感觉，像是在共同守护一个脆弱的平衡，生怕任何一点越界的试探，都会导致整个系统的彻底崩盘。
容错看着这两人之间近乎凝滞的气场，急得抓耳挠腮，几次想插科打诨活跃气氛，都被靳野冷淡的眼神和满月勉强的微笑挡了回去。
鹿诗则只是安静地看着，偶尔在画纸上留下一些充满压抑线条的草图。
打破这潭死水的，是付清屿的一次课堂随机提问。
他的目光在台下逡巡，最后定格在靳野和满月身上。
“靳野，满月，”他点了他们的名字，镜片后的眼睛闪着洞察的光，“请你们基于目前的‘关系实践’，谈谈对‘亲密关系中的边界感’这一概念的理解。尤其是，理性预设的边界，与情感发展中自然产生的越界冲动，二者之间的矛盾如何调和？”
问题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两人小心翼翼维持的平静表象。
全班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满月感觉自己的血液似乎凝固了一瞬。
她下意识地垂下眼，盯着书本上模糊的字迹，不敢去看靳野。
靳野沉默了几秒，教室里的空气仿佛都因他的沉默而变得沉重。
然后，他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平稳清冷，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边界是系统稳定的必要条件。”他陈述道，像在讲解一个数学定理，“明确的边界定义了交互的规则，避免了不可预测的混沌。理性预设的边界，是基于风险控制和效率最优化的原则。”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进行某种内在的挣扎。
“而情感冲动……”他继续道，语速稍微慢了一些，“可以视为系统内部的随机扰动。这种扰动可能暂时性地模糊边界，甚至产生越界行为。但从长期来看，一个稳定的系统，要么能够消化、吸收这种扰动，将其纳入新的、更复杂的边界体系；要么……就需要将扰动源隔离，以维持系统原有的稳定结构。”
他的回答，严谨、冷静，完全符合他数学天才的人设。
他将情感定义为“随机扰动”，将关系视为需要维持稳定的“系统”。
没有提及任何个人体验，没有任何情感流露。
满月的心，随着他的话语，一点点沉了下去。消化吸收？隔离扰动源？
所以，在他眼里，她那些不受控制的心动，那些越界的期待，都只是需要被处理掉的“扰动”吗？而他的沉默，他的疏离，就是在执行“隔离”程序？
她抬起头，看向他。靳野的目光平视着前方，没有与她对视，侧脸线条冷硬，没有任何表情。
该她回答了。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尽可能学术化的语言说道：“我认为，边界感并非一成不变的壁垒。它更像是一种……动态的协商。理性预设是起点，但在真实的情感互动中，边界会随着彼此的了解和信任而不断被重新定义。所谓的‘越界冲动’，有时恰恰是关系需要深化和拓展的信号，而不是必须被清除的故障。”
她的声音起初有些微颤，但逐渐变得坚定。
她是在回答付清屿的问题，也像是在回应靳野那套冰冷系统的理论，更是在对自己混乱的内心做出一个交代。
“至于矛盾如何调和……”她顿了顿，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靳野依旧僵直的背影，一丝苦涩漫上心头，“或许……并没有通用的调和公式。这需要双方共同的勇气和意愿，去面对不确定性，去重新勘定那条看不见的线。如果只有一方在努力，而另一方始终固守在原有的边界内，那么……矛盾或许永远无法调和。”
她说完，教室里一片寂静。付清屿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点了点头，没有评价，示意他们坐下。
坐下后，满月能感觉到旁边靳野的身体似乎比刚才更加紧绷。
他放在桌面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之后一整节课，两人再没有任何交流。
下课后，靳野第一次没有等她，而是径直快步离开了教室，背影甚至带着一丝仓促的意味。
满月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里那片冰冷的湖，仿佛投入了一块巨石，沉闷地作响。
她的话，刺痛他了吗？还是说，他根本无动于衷，只是觉得她的理论幼稚可笑？
她不知道。
那天晚上，满月没有去图书馆，也没有回宿舍，一个人在南苑湖边漫无目的地走着。秋夜的风已经很凉，吹得她脸颊生疼。
走到湖心亭附近，她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靳野。
他独自一人站在亭子里，背对着她，面朝漆黑如墨的湖面。
月光勾勒出他孤寂的背影，肩线不再像平时那样时刻绷着绝对的挺拔，而是微微塌陷，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他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在月光下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光。
满月停下脚步，躲在了一棵大树后，屏住了呼吸。
她看到靳野抬起手，将那点反光的东西，用力地掷向了湖心。
很轻的“噗通”一声，涟漪在月光下迅速扩散，然后消失，湖面恢复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站在那里，又静静地站了很久很久，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满月的心，在那一刻，被一种巨大的、混杂着心疼、困惑和绝望的情绪攫住。
他扔掉了什么？是对她那些“扰动”的最终处理吗？还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面对、必须抛弃的证明？
她最终没有上前，也没有出声。
只是在他转身离开，身影彻底融入夜色之后，才缓缓从树后走出来，走到他刚才站立的位置。
湖面漆黑，深不见底，吞噬了一切痕迹。
就像他那颗她永远也无法真正触及的心。
理性与情感的战争，在他那片精密的世界里，似乎进行得远比她想象的更为惨烈。
而他，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
沉默地，将那个可能指向答案的证明，彻底埋葬。
留给她的，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一个未被解答的、令人心碎的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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