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北上

向京城的路上,愈往北,景物愈是衰败。严冬腊月,寒风似马鞭一般抽打行人的心。

青笏忧虑自家小姐的面颊被刮得不再柔嫩,总是劝阻,但只要在城外,喻迦雪就非要临风御马,清醒头脑,振奋身心。她们行得快,原先定了要走一月的路程,月初出发,不到廿日,已经望见京畿了。

“小鱼,进了外城我们先找旅馆歇脚。”喻迦雪不知何时坐到了碧鱼身后,忽然点点他的肩膀,出声提醒,叫他吓了一跳,缰绳差点脱手。

“大大大小姐!好的,我知道了!”碧鱼捞住缰绳,握紧,挺直了脊背,不去想旁边低低的笑声,摆出尽职且严肃的模样。他脑筋转了几转,复又塌下身,小心地开口:“可是大小姐,我们不用先去堂舅老爷家跟白圭姐姐她们汇合吗?好像还要进宫拜见姨夫人……”

喻迦雪还在笑,但笑意不达眼底。青笏别起门帘,眉头深蹙,盯着她叹气。

天气难得很好,太阳斜挂在天幕,放送稀薄的热气。喻迦雪一边端详自己的指甲,一边说:“我能害自己不成?怎么这个时候就不听我的话了。堂舅家肯定要去,姨妈我也肯定会见的,你们放心。只是到得这样早,一路尘灰,总要找个地方清洗清洗,打理齐整了,才不失礼,对吧?”

太阳会聚出一片辉光覆在她微长、光滑的甲尖。

“哦对了,先不用拿我的路引,我让碧树他们住在驿站了。”喻迦雪从袖口掏出文书,朝二人眨了眨眼。

青笏心下一阵擂鼓,抓住小姐的手,问:“您是不是……不愿意……”碧鱼也惊恐地盯紧大小姐的笑脸。

“阿青说什么傻话呢。”喻迦雪退回车厢,翻找更朴素的衣衫,“我只是想休整几日,多看看京城的风物。毕竟日后不比在家中自在。这也不行吗,阿青?”

青笏看着她低垂的眼睫,心有不忍,拢过被翻得乱糟糟的行李,柔声道:“我来找吧,您愿意的话,也可以批我的外衫。小姐老是……这么有主意。”她余光瞟见碧鱼手足无措愣在原地的傻样子,顿了下,提高声音:“碧鱼,你还在看什么,继续走啊。”

喻迦雪选了一家周边人气很足的客店,四围是鱼龙混杂的市声。她只订了一间房,本来是想青笏跟她一道睡床,碧鱼不满十五,在外从简无所谓避嫌,睡在外面的榻上就好。不过青笏很是惶恐,向店家多要了几卷铺盖,晚上好在她的床边歇觉。

收拾好房间天色也早,喻迦雪给了碧鱼几两银子叫他觅食去,跟青笏在城里手挽手漫步。都城的街道不像她们途经的小城那般萧索。喻迦雪和青笏皆着素色,远望像一对寒门姊妹,不时有人绕到她们身前,大咧咧地探看面容。

喻迦雪心里不喜,但发现一旁有人聊自己的婚事,便偏一偏风帽,遮住半张脸,露了一边耳,驻足倾听。

热茶铺子支了挡风的篷布,因此聚了几人呷茶谈天。

“都说正月不宜嫁娶,这般待小皇子,未免太过分。唉,不知圣人是如何看待小儿子的啊。”老妇低头打着毛线,语气叹惋。

坐在人群中间的中年男子压低身子,声音却还是洪亮,像说书人一样把众人的注意聚集在他身上,一唱三叹:“可不是嘛,真是可怜!皇五子那般样貌人品,何愁寻不见良配。要我说啊,那位——”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还在记恨呐。皇五子的母亲,诸位还记得是何许人也吗?”

蹲在旁边的少年把瓜子皮吐了他一脚,搔搔头问他:“那鱼女的传说,不能是真的吧?”

中年男子抬脚抖了抖,继续弄着玄虚:“嘘——不要说出来,这样岂不是变成从我这里传开的了。反正,皇五子好可怜。那喻氏女更可怜。说是江南大族,可至今父亲都不在朝内,还有一个荒唐兄长,真要靠陆娘娘庇护吗?齐大非偶,齐大非偶啊!喻氏女声名不显,恐怕是太过寻常,夸都夸不出口……”

一路上,喻迦雪有意无意听过许多七嘴八舌的议论,齐大非偶这个词简直要把她的耳道磨出茧。好像她能自己托词拒婚似的。

那谢天幻,当真权势煊赫、秀异过人、倾城绝代,到了她无法相配的地步了?

也没有吧。喻迦雪抬脚走开。

青笏未曾听闻过谢天幻的事迹,那时她梳理喻迦雪的长发,絮絮念着的是他母亲的传闻。

宫中有高台,台可司天观象;上有明镜池,池采日精月华。延康昇平三年,帝钓得白鱼长三尺,放之而复至,三度而已,倏忽不见。及归,见一美女伏阶下,洁白端丽,年可十六七。自言高唐之女,偶化鱼游,瑶池相通,为君所得。帝甚悦,问之曰:“既为人,能为妻否?”女曰:“冥契使然,何为不得?”帝妻之三年,有一子。忽曰:“数已足矣,请归仙乡。”帝曰:“何时复来?”答曰:“不复来。情不可忘者,有思入梦。”然后不知所终。

喻迦雪听完卷卷发尖,语带不解:“他上面还有四个哥哥,没有母族扶持,又做不了皇帝,为什么要散播降生的传奇?”

青笏把那一缕头发盘进发髻,带了憧憬的口气回她:“也不是姑爷……谢郎君要让人知晓的吧,这桩旧闻流传许久了。小姐觉得如何?”

“如果谢天幻是神人交衍而生,那才有些可惧呢。”喻迦雪说着说着,随手拿了本笔记读,“精怪女仙没什么意思,一个书生可以编出千百种艳遇。”

青笏把灯朝她卷上推近了些,继续搭话:“至少说明谢郎君长相不俗。可惜姑苏城里谁都不认识。小姐不觉得,您跟谢郎君亦有‘冥契使然’的机缘吗?”

喻迦雪头也不抬:“我看阿青是话本读得太多了。”

她停在一面久久不曾翻页,随后轻快地说:“罢了罢了,等后面路上休憩再打听。”

谢天幻在民间确无恶名。探听愈深,青笏愈发为了主人雀跃,喻迦雪的心却一点一点沉下去。

本朝不若前朝格外爱重貌美的男女,掷果盈车、千金一笑的热闹景象书卷外几乎绝迹,但提到谢天幻,很多人会摆出神往的表情,讲起小皇子去岁元夜登城楼,姿容瑰玮,闲美洁清,月轮一般跟照彻天宇的灯火争辉。

喻迦雪不为所动。世人多信神仙,不知道因为谢天幻瑶姬似的母亲把实情夸大了多少。

谢天幻尚未加冠,像幽居在深宫一样,很少流出其他的消息。温良恭俭让,仁义礼智信,传言中的谢天幻就是标准的雍容君子,如此空泛,跟别人没有区别。如果喻迦陵不是那么出格的脾性,父亲也可以为他经营起一样的名声,跟他一道被交口称赞。青笏不理解,面对未来夫婿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的颂扬,小姐因何日渐焦躁。

喻迦雪企图从这套溢美之词里挑出相对贴合真实的部分,又往往倾向捕风捉影,罗织谢天幻虚美隐恶的罪状。她把他当成需要扳倒的敌人去想象。即使倒转思路,按照自己的性格设想那万中存一的,琴瑟调和的可能……喻迦雪早早放弃了期待。

回旅店的路上,喻迦雪憋着一口气,不无轻蔑地想:这样一个不得圣心无母庇佑的末子,怎么也称不上煊赫。未曾出阁不挂朝职,再秀异特出都是虚的。至于样貌,嗤。

一进门,青笏就瞧见碧鱼铺了一桌的汤汤水水,鱼羊炙烧,手上还举着几串鲜艳的山楂糖果,眼巴巴盼望大小姐归来。她想这个活蹦乱跳的小人儿能让喻迦雪受些感染,松快些。但喻迦雪只是拣了两枚果子,安静地看两人笑闹,没再说一句话。

碧鱼不光顾着胡吃海塞,偶尔也把他半天的见闻挑有趣的学几句舌,不小心喷出饼子碎屑,自觉不文雅,不等青笏嗔责,就端正身形,撑不过一刻故态重萌。青笏半颗心悬在小姐身上,也忍不住喝了杯甜酒,通体发热,轻轻飘飘的。

喻迦雪在里间沐浴,碧鱼出门候着,外间空寂下来。门没关紧,冷风打着旋擦干青笏额上的热汗,她忽地清醒过来。青笏又想起那双明镜般的美目,摸了摸脸上尚未消退的笑意。她和碧鱼,似乎都不能动摇小姐的情绪。不懂小姐的所思所想,更谈不上抚慰一二。

等到青笏也洗漱清爽烘干头发,已是戌时将尽。

青笏钻进被子,搓暖手脚,鼓足勇气问:“小姐,您有没有什么事想跟我聊聊?”

“唔,没什么,这段时间你辛苦了,这两天好好休息“。”喻迦雪笑眼弯弯,语气和缓,“明天陪我去河边转转,那边靠近内城了,咱们可要注意些。”

“您现在安歇吗?”往常小姐会在睡前抓一册书细看,但青笏发现此时她只是倚在床头,低眉敛目,单手扶住胸口。

“灯再多留片刻,你睡吧,我会去熄。”青笏合上眼,感到小姐的目光不时从她面上扫过,间隔越来越短,最后停在她的眼皮上,如有千钧。

喻迦雪凝眸注视床下的侍女,她的睫毛不安地颤抖着,显然尚未入眠。行至皇城,自己早已没有退路,应当说,从圣旨送达那刻开始,她的安稳人生就破灭了。虽说富贵平安非她所愿。

可越是思忖,她就越想逃离。

青笏生得秀美聪慧,若不是奴籍,大有可为。她本来也不愿为奴为婢。她对谢天幻似乎评价颇高。她为什么非要在自己身边熬到年岁才得自由呢?

喻迦雪心跳得愈发快了,她疑心青笏可以听清,按紧了匕首,让心口贴住冰凉的刀把。她想到话本里顶替而成的姻缘,想到故事里挥刀洒血英声远播的勇妇。

她的刀剑功夫很一般——喻迦雪不再眼花耳热——不过自保足够了。隐姓埋名风餐露宿亦非她所愿,但比起五皇子妃的生活,这至少能够激起她的一丝期待。

“你想换种身份过活吗?”蜡烛燃尽,青笏半梦半醒间听见小姐的话,惊掉了睡意。她对着黑暗眼睫翻飞,不清楚是喻迦雪的呓语还是自己的幻梦。

传说部分改自《太平广记》里的微生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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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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