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铃的回音仿佛还黏在空气里，教室已空了大半。
阳光斜斜地打进来，将桌椅的影子拉得老长，也将两人对峙的身影投在光洁的地板上。
方嘉钰拉上书包拉链，动作机械，试图将刚才辩论赛上那股无形的挫败感一同封存。
顾一那句“缺了灵魂”的评判，像一根细小的冰刺，扎进了他向来平稳运行的数据流，引发持续不断的错误警报。
他需要离开这里，需要重新校准。
然而，他刚站起身，那个身影便如预料般挡在了过道上。
“方同学，请留步。”顾一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依旧是那副彬彬有礼的腔调，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拦截意味。
方嘉钰停下动作，抬眼看他，目光是惯常的平静，但深处那丝未能完全敛去的波动，没能逃过顾一的眼睛。
“还有事？”方嘉钰的声音比平时更干涩几分。
顾一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那目光像是在欣赏一件出现了细微裂痕的精美瓷器。
他缓缓向前一步，缩短了本就狭小的社交距离，将方嘉钰重新置于他的阴影笼罩之下。
“关于刚才的辩题，我还有些……意犹未尽。”
顾一开口，语调平缓，却字字敲打在方嘉钰最敏感的神经上，“你坚持认为，情感可以被模拟，可以被数据化。那么，我很好奇……”
他的目光锐利起来，如同手术刀，试图剖开方嘉钰冰冷的外壳。
“在你庞大的数据库里，有没有那么一条数据，能够准确描述‘母亲怀抱的温暖’？有没有一个公式，可以计算出‘失去挚爱时心脏被撕裂的痛楚’？又或者，有没有一个参数，能够定义‘看到喜欢的人时，那种不由自主心跳加速的甜蜜’？”
方嘉钰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顾一说的每一个词，他都能理解其字面意思，都能在数据库中找到相关的生理反应记录和心理学术定义。
但当这些词语从顾一口中串联起来，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重量砸向他时，他发现自己构建的逻辑堡垒，正在从内部产生细微的龟裂。
他试图调用数据反驳，却发现自己能调用的，只有苍白的概念。
“这些……都是复杂的神经信号和激素反应的综合输出。”方嘉钰重复着之前的论点，但底气却不如在台上时充足。
“输出？”顾一轻笑出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方嘉钰，你永远在谈论‘输出’，谈论‘表现’，谈论那些可以被观测、被记录的外壳。”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力量：“但你从未触及内核。你像一个站在美食店外的孩子，只能透过玻璃窗看到食物的色泽和形状，却永远不知道它真正的味道。你闻不到香气，尝不到冷暖，感受不到它滑过喉咙时带来的满足。”
方嘉钰的指尖微微蜷缩，一种陌生的、类似“焦躁”的情绪开始滋生。
顾一的话语构成了一种他无法用现有模型解析的攻击，直接绕过了他的逻辑防御，作用于更底层、他尚未完全理解的层面。
“情感不是冰冷的代码，方嘉钰。”
顾一的目光紧紧锁住他，不容他逃避，“它是呼吸间的停顿，是眼神交汇时的悸动，是午夜梦回时莫名的惆怅，是明知愚蠢却义无反顾的冲动。它存在于这里——”
说着，顾一突然抬手，修长的食指，不轻不重地，点在了方嘉钰左胸心脏的位置。
隔着薄薄的校服布料，那指尖的温度并不高，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方嘉钰所有的防护。
他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住，核心处理器仿佛遭遇了强电磁干扰，发出一阵混乱的嗡鸣。
【警告！未知物理接触！生理指标异常！心率： 21%，皮肤电导： 35%……】
“感受到了吗？”顾一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恶魔的低语，在他耳边响起，“这里的跳动，这里的温度。它不是数据，它是活着的证明。”
他的指尖没有离开，反而微微施加了一点压力，仿佛要透过皮肉，直接触碰那颗或许与人类构造截然不同的“心脏”。
然后，顾一凝视着方嘉钰微微收缩的瞳孔，问出了那个直击灵魂的问题：
“你给我的那个‘F’……”
“是不是正因为你无法理解，这里的温度？”
周五傍晚，天色将暗未暗，城市的霓虹尚未完全苏醒，只在灰蓝色的天幕上投下暧昧的光晕。
方嘉钰绕开了放学的人流，选择了一条穿过老旧居民区回临时住所的近路。
青石板路面有些湿滑，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潮湿的霉味。巷道狭窄而曲折，两旁是斑驳的墙壁和堆积的杂物。
在这里，人类生活的烟火气与杂乱无章达到了顶峰。
【环境评估：路径效率提升35%，但安全系数下降至62%。信息熵过高，存在不可预测变量。】
他习惯于优化路径，却忽略了人类社会中，某些变量并非遵循效率原则。
在一条岔路口的拐角，他被三个人堵住了。
他们穿着松垮的街头服饰，头发染着扎眼的颜色，嘴里叼着烟，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恶意和无聊找乐子的兴奋。
“哟，生面孔啊？一中的好学生？”
为首那个高个子咧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上下打量着方嘉钰，“穿得挺干净嘛，借点钱给哥几个买包烟？”
方嘉钰停下脚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核心数据库瞬间调取了“街头冲突”、“勒索”、“暴力行为”等相关模型。
【威胁评估：个体A（首领），肌肉含量中等，攻击性明显，威胁等级：中。个体B、C，协同作用，威胁等级：低。环境：狭窄，不利于闪避，但存在多个杂物可作为临时障碍。】
【应对方案计算中……】
方案一：服从，交出财物。成功率100%，损失可控（财物），但可能导致后续被标记为易目标，违反隐匿原则。评估：不可取。
方案二：言语周旋，寻求脱身。成功率预估35%，对方情绪不稳定，易激化矛盾。评估：风险较高。
方案三：武力制伏。调用基础格斗程序，击打关键神经节点。成功率78%，但可能造成对方中度伤害，引发社会关注及法律程序，严重违反观察员守则。评估：极端情况下备用。
他冷静地分析着，像在处理一道复杂的数学题。
最优解似乎在方案一和方案三之间摇摆，各有无法接受的代价。
他甚至开始计算击打每个目标所需的角度和力度，以及可能引发的因果链。
“喂！哑巴了？把钱拿出来！”另一个矮胖的混混不耐烦地推了方嘉钰一把。
力道不大，但让方嘉钰踉跄了一下。
他稳住身形，目光依旧平静，只是在心底将“方案三”的优先级默默调高。
他准备动手了，即使后果严重，也必须排除当前干扰。
就在他微微屈膝，调动身体能量，准备执行制伏程序的瞬间——
“找我的人，有事？”
一个懒洋洋的，却带着冰碴子的声音，从巷口传来。
那三个混混猛地回头。
顾一就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单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随意地拎着校服外套搭在肩上。
天色昏暗，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低气压，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巷道。
他甚至没有看那几个混混，目光直接越过他们，落在了方嘉钰身上。
“妈的，你谁啊？少管闲事！”黄牙混混壮着胆子吼道，但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色厉内荏。
顾一终于将视线移向他，那眼神很淡，却让黄牙混混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滚。”
只有一个字。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砸进死水，激起令人胆寒的涟漪。
三个混混互相看了一眼，似乎在权衡。
但顾一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绝非普通学生的气场，让他们本能地感到了恐惧。那是属于更高层级捕食者的威压。
“算、算你走运！”黄牙混混撂下一句狠话，带着两个同伴灰溜溜地快步从巷子另一头溜走了，甚至没敢再回头看一眼。
危机解除。
方嘉钰站在原地，刚刚调集起来的能量缓缓平息。
他记录下了顾一出现后，三个威胁目标的情绪数据从“嚣张”到“恐惧”的断崖式下跌。
效率……极高。甚至超越了他所有的计算方案。未造成任何物理损伤，未引发任何后续麻烦，完美排除了干扰。
但，这不符合他的逻辑。顾一的出现，是一个巨大的、未被纳入计算的变量。
顾一迈步走了过来，脚步声在寂静的巷道里格外清晰。他在方嘉钰面前站定，目光落在他刚才被推搡过的肩膀上。
“计算出来了？”顾一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最优解是什么？打断他们的胳膊，还是卸掉下巴？”
方嘉钰沉默。他的确计算过。
顾一忽然伸出手，冰凉的指尖捏住了方嘉钰的下巴，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微微用力，迫使他抬起头，直视自己的眼睛。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了平日伪装的温和，也没有了图书馆里的玩味，只有一片沉沉的、几乎要将人吸进去的暗色。
“记录到了吗？”顾一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宣告式的笃定，穿透了方嘉钰层层的数据屏障，直达核心。
“刚才发生的，不叫‘冲突解决’，不叫‘变量排除’。”
“这叫‘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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