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凐宁一醒过来,便被人一脚踹进了牢里。
锈蚀斑斑的牢门甫一落锁,他浑身脱力地倒在肮脏的地上,洁净的华衣沾了方才那人脚底的污泥。
“霍公子,别怪我们落井下石,你霍家平日在这城里是什么德行,你爹仗着是白衣侯麾下重臣,多年卖官鬻爵,媚上欺下,早把一干人得罪了个遍。现在他出事,众人只巴不得你霍家赶紧变成亡魂场,都等着看乐子呢!”
“怪只怪你是他的儿子,父之罪,子来抵,你爹既已暴毙,那你就好好替他坐牢吧!”
“你这娇生惯养的身子,但愿能受得起接下来的大刑咯。”
那人飘然而去后,霍凐宁跌在地上,被溅起来的灰尘呛得剧烈咳嗽了几声。
这间牢房看起来在地下,很潮湿,接近天花板的位置有一道窄仄的铁窗。
霍凐宁抬头,铁窗外依稀可见外头烟花绽开,有三两桃花被晚风吹进来,落进满是灰尘的地下,与这里的腌臜环境颇不相容。
透窗的烟花一瞬间照亮了他的脸,眉眼是世家子弟的清澈昳丽,容貌风仪怎么看都该是一个执麈清谈的佳公子,可惜现在是个阶下囚。
一夜之间,霍家从惘川八洲最为钟鸣鼎盛的门阀之首,堕落为人人喊打的叛贼,朱门不止被贴了禁条,还被无数人泼粪。
昨夜之前,他还是那个传说中手持妖无格神剑穿云刺日的佳公子,是无数人要效仿的榜样,今夜却成了人人痛打的落水狗。
而这一切,皆源自那个人——他的初恋兼侍卫周靖颐。
此时,他是血薇夫人的属下兼情人。
他们霍家的倒台源于数日前的那场巫蛊之祸。
惘川有八洲四十二城,帝都惘川城位于八洲之中的昭洲。
惘川城的中心则是惘川宫。惘川宫的中心是阊阖楼。
不久前,为惘川宫效力的禁卫军和黑甲兵们从霍家搜出大量用作巫蛊之术的人偶,无一例外便是用于诅咒那位神秘的新任帝子宫流银。
自那之后,那场巫蛊之祸牵扯出霍氏一脉的数人,霍昀淮从万人敬仰的惘川第四人成了一个专司弄邪术排挤同僚的庸聩奸臣,还成了刺杀前任帝子宫流徽的幕后指使者。
甚至,连帝都昔日诸多令人罄竹难书的血案都被推到了他头上,更是有无数昔日同僚和属下纷纷上书,状告他过去有多么骄横跋扈,媚上欺下。
连霍凐宁那一向谦和温润的二哥也忽然转了性子,那天不断叩头求饶,杜撰了一大堆他爹昔日做的恶事,也因此成了“弃暗投明”的证人。
霍昀淮的顶头上司白衣侯,他如今是新任帝子的摄政王。
尽管他和血薇夫人一直水火不容,但在这些事上原本该为得力下属说上几句的他却一反常态保持了沉默,任由禁卫军们将霍家抄家,折了自己的臂膀。
而据说,制造那些巫蛊之灾的人便是投奔了血薇夫人的周靖颐。
霍凐宁一念及“周靖颐”的名字,便想起那袭永远静默的雪青色身影,想起他们在满树桃花下的初逢。
那还是七年前的一个春日。
他跟着父亲霍昀淮从关押重犯的冥槛出来不久,在里头见识了各种千奇百怪的罪犯,受了惊吓,一直闷闷不乐,父亲遂带他去郊外踏青解闷。
第二日便是他的十五岁诞辰。
那天,他在那空旷瑰丽的桃林里看见了一个奇怪的锈蚀斑斑的铁笼。它被几根极细的绳索悬吊在半空中,底下铺开着一排排尖锐的利器,在阳光下反射出锃亮的光。
那时候,比他还小几个月的周靖颐被锁在里头,他浑身上下都被铁链禁锢着,满身血污,凌乱的长发散下来,唯有一张脸是坚白的,像是污泥中的一把泠月。
尤其是他的瞳孔,是令人罕见的雪青色,瞳孔失焦得极为廖漠,完全不像孩子,反倒是一个深暗的成人。
霍凐宁只远远看了他一眼,便根本挪不开眼球了。
他一打听,才知那被锁在其中的孩子是异族罪民之子,之前被关在冥槛,因长相俊美而被很多贵族要去做家奴,可没几日就送回了,据说是因为他性格极为乖僻冷漠,是一条根本不可能被驯服的野狗。
现在,他正被那群无所事事的贵族公子哥儿们捞出来射靶子练箭。若是射中了,他会掉在那排利器上,会被穿成肉泥。
“这人是异族人,看见没?他的皮肤比雪还白,眼睛是一种魔鬼的颜色,还有他的眼神,哪个小孩子敢这样看人?”
“他爹是黑渊的间谍,杀害了好多我们惘川人,还想把这边都消灭殆尽,如今早被车裂了。这人已经被纹上了奴籍印,在他后背上,往后他就是我们惘川人的奴隶了,谁都可以奴役他,只要你能驯服他。”
“他阿娘和阿姐都已经被送去教坊司了,不知道一晚上要接多少客。这个小怪物要不是眼神太骇人,浑身是刺,也早被送去了,喜欢他脸的老头子可不少。”
“不过,送他去教坊司之前,还是让我们来好好驯驯他吧。昨天竟然没把他射死,今天继续来玩,百米之外,谁能把他连人带笼射下去,谁就赢了……”
当时,无数公子哥儿在桃林中搭弓挽箭,即将对被禁锢在铁笼中的周靖颐出手,是霍凐宁看不下去了,央求父亲救了他。
“阿爹,我快十五岁了,你不是说要送我一个生日礼物吗?就他吧。”
“长姐和二哥都太忙了,没人陪我,我要他!”
当时,他的父亲霍昀淮是白衣侯的心腹,可谓是除惘川宫帝子、白衣侯、血薇夫人之外的惘川第四号人物,那群人最终同意他们带走了他。
他命人撤走了那些杀人的道具,待笼子安全落地后,他连忙上前,蹲在笼外看着奄奄一息的少年。
“我叫霍凐宁,湮灭的湮,安宁的宁。别读错了,读音是因果的‘因’哦,不是烟,你呢?”
他见那少年浑身是血,唯恐他疼,便伸手去触碰他肩上的伤口。
但下一刻,他的手扑空了,那双雪青色的双瞳倏地睁开,桀厉得令他骇了一跳。
那少年极其嫌恶地打掉了他的手,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霍凐宁有些委屈,他自小便是霍家的掌上明珠,长姐和二哥无一不精心爱护他,惘川人也称他是令人艳羡的天之骄子。
“喂,你讲点道理,我可是来救你的。”
他头一回被人骂滚,觉得很丢面子,但还是耐着性子说。
“再不滚我就杀了你。”
少年冷冰冰地说,他似乎将霍凐宁当成了那些想射杀他的公子哥儿。
霍凐宁解释了好几次都被误会,气得想转身就跑,可一看到这少年被折磨得浑身血污的模样,他又很快心软了,不想计较了。
“我不管,反正我今天就是要救你!”
最初的相遇并不美好,一个月后,那少年终究成了他的护卫。
在旁的惘川人看来,周靖颐只是他的家奴,可在他看来,在后来漫长的岁月中,他是他唯一的朋友,是无数次陪着他挑灯看剑,秉烛夜读,走过最美好韶华的恋人。
周靖颐是奴籍,依惘川的规矩,他无法正式学习文术和武术,可霍凐宁总是偷偷教他,还时常为他打掩护,唯恐父亲看出周靖颐学了不该学的东西。
无数次,他夜读困倦的时候,一抬头,便能看见周靖颐守在他身侧的那张淡然如雪的脸。
从未有一日不在。
他习剑,周靖颐便去铸剑坊替他锻铁炼剑,千锤百炼。
他写字画画,周靖颐便亲手替他磨墨,为他制作砚台和笔搁。
他闹着要翻墙出去夜游,周靖颐便托着他上墙,还在对面接他。
他一路替他提灯擎伞,陪他逛遍夜市街肆,归来后却被霍昀淮勒令跪在雪地上,挨了整整一百下木板的打。
霍凐宁偶尔闹出荒唐事,周靖颐便替他受过,从未有半句怨言。
他有次偷偷跑出去野猎,半途遇大雪封山,冻得瑟瑟发抖,是周靖颐拖着病躯翻山越岭找到他,之后脱掉衣服,将冻僵的他紧紧抱在怀中,用体温去给他取暖。
很多很多次,他一回头,周靖颐总在他身后。
“阿靖,你累么?”
他每次询问他时,寡默的少年总是摇头,回应似地重重捏住他手腕,那是当时的他能给出的最坚定的回答。
霍凐宁知他这人的情感不外露,有回,他干脆踮脚,主动在周靖颐脸颊上轻轻一吻。
“阿靖,现在我爹不接受你。等我正式成为霍家的家主后,我就向天下昭告我和你在一起了,好么?”
……
往事飘摇如梦。
霍凐宁怎么也没想到,就在他满心筹划着和周靖颐的将来时,那人却投诚了血薇夫人,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便是除去霍家,令他家破人亡。
如今,一想到周靖颐,他的胸口便有火在“滋滋”地烧,烧得他痛彻心扉,四肢几乎痉挛起来。
他捂住胸口,恨不得将这个名字从胸腔里挖去,从此彻底掏空。
对于那个人,他不敢提,不能提,更不想提,只欲二人从未相逢过。
待那阵痛苦缓缓退潮后,他深深呼吸了一口。
眼下,不是他该去回忆那些儿女情长的时候,他必须从这里逃开。否则,他迟早会像他的父母一样成为他们砧板上的鱼肉。
唯一清楚的是,这里是血薇夫人的地盘。方才被抓走时,周靖颐用手中的银线贯穿了他身体的五个部位,令他此生从未如此疼过。
他在一本书上看过,那是一门奇诡之术,这五处连接可以毁掉他先前的所有功力。
为了防止被报复,所有被允许入奴籍的异族人,他们都被削去了功力,根本无法进任何正规的学校学习上乘的文术和武术。
是以,周靖颐根本不可能有学习那些奇门诡术的渠道。
但他们相处七载,他竟不知对方有如此功力。看起来,周靖颐还很擅长操控弦刀,他右手指上的青黑指环,可以射出数道能轻松取人头的银线——对于他这些方面的功力,霍凐宁一无所知。
他是现在才会,还是以前就会?
过去,周靖颐很多次受那些纨绔们欺负的时候,都是霍凐宁在帮忙。倘若他以前就会,那他在霍家的一切岂非是一场场天衣无缝的表演?
霍凐宁瞬间痛心无比。
他爬起来,将手在地板上重重锤了下:“周靖颐,我如今已家破人亡,所求之事便是成功活下去,抓住你,若你是霍家一切冤屈的肇始,我一定会将你碎尸万段!”
“这是我此刻唯一对你的承诺!”
他心中怆然至极,一拳砸得极重,生生砸出了血,泪水合着血水滚落到手边的地上,原先空无的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小而浅的画着蜥蜴的图案,只有三分之一手掌大小。
霍凐宁跌坐回去的那刻,手无意识在那处图案上按了下。
只听一声轻微的响动,那图案下的地面缓缓挪开了,下面赫然是一条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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