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凐宁稳住身子,凝神往下看,那通道长得几乎看不见尽头。
就在他准备下去一探究竟的时候,这时,那牢门外又传来了声音。
“霍三,夫人让我来看着你,她让我一刻也不能松懈,说你这种滑头鬼,谁知道会联合什么人把你捞出去——喂,你趴那儿干嘛呢?”
他用身体挡住通道口,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冷冷道:“这里太脏了。”
“你还敢嫌脏?没让你睡猪窝已经是善待你了,要是我,就把你这爱挑挑拣拣的大少爷扔进猪窝去,熏死你!”
那人说着,在他牢外的对面坐下来。
霍凐宁阖眼开始打坐,他在对方眯着眼打盹的时候偷偷朝后看,发现那块地板早无声无息地合上了,那蜥蜴图案也不见了。
他稍稍松了口气,他的红衣被染了太多血,虽侥幸活下来了,但身无力气。
方才锤在地板上的那一掌令他胸口剧痛,几乎想呕血。
地下脏污不堪,若是以往,以他极其洁癖的性格是断断受不了的。可现在,能活着便很好,他也无暇在意了。
他盘腿坐在地上,尽可能调整呼吸。
这守卫颇为尽职,才迷起眼便又醒转了过来,很凶狠地盯着他。
时间逐渐过去,霍凐宁抬头,外头那道铁窗外开始变暗。
俄而,有一点淡淡的微光透进来,是蟾月的光芒,原来已到晚上了。
外头风很大,这牢狱附近大概有很多桃花树,不断有桃花飘进来,落了满地。
“你小子真走运,坐牢都有桃花赏。”
看护他的人百无聊赖地嚼着吹过来的桃花花瓣。
霍凐宁没接他的话,他随手拾起一朵花瓣,拿在嘴里轻轻吹弹着。
是一曲《晚灯映花抄》。
那是一首极为古朴的曲子,亦是一首悲歌,是讲述惘川某古城的已故城主与他分崩离析的爱人。
他们曾很相爱,可因为爱人为异族,遭到了家族乃至整个惘川的反对。
他们禁锢了城主,灭了他爱人的家族,企图杀掉他的爱人时对方却顽强活下来了,被同族人带出了惘川。
城主的家人欺骗城主说他的爱人已死,他一度心灰意冷想要殉情,可恰巧古城遭到外敌侵袭,他在绝望之中很快恢复过来,以一己之力拯救了一座城。
很快,功勋卓著的城主便娶了一个在战争中被敌人玷污即将临盆的少女,他没再提起过他那曾家破人亡在外屡次九死一生的前爱人,所有人都以为他改邪归正了。
直到古城再遭侵袭,领头骑着高头大马的持剑人与他昔日的爱人有着一模一样的脸。
看到爱人死而复生,城主欢欣不已,可他们现在是彻彻底底的仇人了,他也已有了要护卫的城民和妻儿。
后来,城主为了代家族赎罪,被对方钉在了高高的城墙上。
死前,他的笑容是餍足的,他只说了两句话:“你回了,这很好。”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那曲子是后来他化身为浪人琴师的爱人弹过的,字字句句,都是昔日分别的痛楚和后来一生一死的哀歌。
去年今日初见时,煌煌华灯映桃花。
此夜新月别离处,凄凄夜露浥青衫。
剑断两袂东西去,涸辙青云罔同归。
当时为我簪花人,他日整冠迎新妇。
……
三月三日初见时,晚风吹彻桃花绽。
而今酒醉乱浮杯,独棹孤舟裳衣寒。
花落人亡秋水竭,嗞咄旧事沉故渊。
当时共我淋雪人,不见白头空见伞。
……
一曲既终,霍凐宁坐在地上,久久无声。
片刻后,他叹息一声,将手中那枚弹奏《晚灯映花抄》的桃花扔掉了。这时,牢门又传出“哐当”的响声,是那个瞪着他的守卫在踢门了。
“吹的什么鸟玩意儿,这么凄凉,再吹现在就尿你脸上!”
这人一说完,又一个守卫过来了,对这守卫耳语了几句。
“喂,霍三,那位来看你了。记得小心点,可别胡乱冲撞了他,人家当年是你的走狗,现在可是夫人麾下的大红人。”
“你俩的位置变咯。要不是周公子不允许,我还真想瞧瞧他是怎么折磨你的。”
听完另一个守卫的耳语后,先前的守卫幸灾乐祸地朝霍湮宁说。
极为整饬的脚步声响起,另一道身影缓缓地走进来。
霍凐宁死死盯着地面,始终未抬头。
他在压抑心底的郁怒,他能感到自己的指尖在颤抖。
那个他从铁笼中救出的少年,现在真的如他所说的,害死了几乎霍家所有人。
半晌后,牢门被打开,脚步声越发近了,他听到身侧一道古井无波的声音响起:“宁宁,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滚——”
“再喊这两个字,我现在就杀死你千遍万遍!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救你!”
霍凐宁猝然抬头,再也忍不住了,直接一耳光朝那道熟悉的雪青色影子甩去。
“你这只疯狗,还敢来见我!”
周靖颐负手于身后,他不辩不躲,任他甩了一巴掌,目光是沉静的,被打时连眼睫都未眨下。
霍凐宁的郁怒根本激不起他的一丝反应。
“你害死了我的家人,你难道不知道,我但凡有一日能活着走出这里,就必定会将你碎尸万段吗?!”
霍凐宁喘着气,说得咬牙切齿,他现在对周靖颐只有满腔满意的恨。
“我家人未有一日亏待过你,可你做了什么?!就因为攀上更有权的人就要拿我们霍家开刀?!”
他几乎咬碎了牙齿,字字泣血。
霍昀淮在惘川的身份算是第四人,但血薇夫人却是第三人,地位更在霍昀淮之上。
这七年间,周靖颐名义上是霍家的家奴,可他实际的吃穿用度全都是以霍府的侍卫长身份来配置的,在外人看来也是一个制服挺括的公子。
惘川禁令他这类家奴学文术和武术,可在霍凐宁的央求下,霍昀淮愣是帮他争取到了可以进学院学习基本文术,以及学一些非禁术类的功夫来保护霍凐宁的机会。
在霍家的照拂下,周靖颐再未过过像先前那样动辄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日子。
可这人真真是一只白眼狼,对霍家未有丝毫感恩,反而为了向血薇夫人献媚和学习更上乘的功力,直接将霍家献祭了。
“早知道你是这种养不熟的白眼狼,我当初就该让那些人好好射死你,你活该被关在铁笼子里关一辈子!”
霍凐宁满心愤恨,这回手没力气了,又一脚朝眼前的人踢去。
但他的脚踝被人轻而易举扣住了。
他重心不稳,整个人被推到了墙上,对方握住他的一只脚踝,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一双雪青色的眸子无比森冷:“你父母对我好过?”
“就算他们无数次在我体内养蛊、炼毒,做尽百般坏事,就为了传说中的那力量,我都没想过要害他们,因为他们是你的父母。”
“这回,是他们自以为能挟持我靠那力量对抗白衣侯了,擅自朝他动手,反而遭到扼杀。那女人不过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已。”
周靖颐亦是气息难平。
“你放屁!我爹最尊敬的人就是侯爷,他根本不可能反抗他。何况,你身上有什么力量值得他们争夺的,你以为你是天命之子吗?!”
“你明明就是个一无所有的奴隶!”
霍凐宁平日说话极其文雅,有时甚至被嘲讽像姑娘,可对上周靖颐,他在爱恨交织下气得差点要吐他一口吐沫。
“奴隶”二字令周靖颐笑了下,是那种鬼魅一般瘆人的笑:“宁宁,你活在一个完全的桃花源世界,有很多事你是完全不知道的。”
霍凐宁不理他的狡辩,反问他:“在我家里放那么多诅咒帝子的木偶,好陷害我爹的人,到底是不是你?”
“是我。”
周靖颐的声音坚冷如冰,未有丝毫后悔。
霍凐宁倒抽了一口凉气,气息不稳起来:“我家出事前,你是不是就勾搭了那女人?”
周靖颐早已松开了他的脚踝,他如今一手撑在墙上,另一手将霍凐宁两只乱动的手腕制住了,反折在了墙上。
他迎着霍凐宁绝望的双眸,顿了下,很轻地说:“是的。”
“那他们说你是她的情人,这呢?!”
霍凐宁心一瞬间凉到了谷底,方才奋争出的那点力气瞬间烟消云散,若不是周靖颐将他钳制住,他几乎要站不住了。
周靖颐没再说话,他的沉默意味着这传言也是真的。
霍凐宁阖目,笑了下,声音是显而易见的苍凉,他说:“我以为你天底下谁都不稀罕,连对我都冷冰冰的,原来如此,你就是那种随时可以为了利益攀高枝的人。”
“千错万错,错在我当日不该救你。”
“周靖颐,我没想到,这世上最令我失望的是你。”
“现在,我已经被你封住了力量,要么,现在就杀了我,好叫我去和我爹娘团圆。要么,等我将来能恢复过来,我第一个要杀的便是你。”
他心灰意冷地说出这写话后,微微仰头,等着周靖颐右手指环的弦丝再度弹出来。
可他等了半晌,对方都毫无动静,他只得睁眼,却见周靖颐用一种极为复杂的近似痛苦的目光看着他。
“宁宁,你会活下去的,会很好地活下去的。从头到尾你都是无辜的。”
“那你呢?”
“我不无辜。”
四个字说完,又是漫长的沉默。
霍凐宁无法忍耐这种死一般的寂静,他想狠狠揍周靖颐以发泄郁怒,可他现在根本打不过对方,但若不揍,他又难以纾解心中的痛苦。
最终,他在百般纠结下,只能既凶狠又无力地吐出那三个字:“我恨你。”
下一刻,一道飞镖忽然沿着那窄仄铁窗射进来,竟拐了个弯,目标赫然是霍凐宁。
紧接着,更多密密麻麻的的飞镖皆拐着弯儿从窗□□进来。
“小心!”
周靖颐虚眸,雪青色的袍袖一展,一把挡在霍凐宁面前,将他整个人隔绝在这头。
那头,则是源源不断飞过来的飞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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