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晚陆陆续续地听了些风声。
她听说温潇语他们很好,家里没怎么受疫情波及,最近这些日子搬去了北京。
她听说她家的金毛犬Feather老死了,没撑过2020年的冬天。
她听说温潇语好像要去法国,在那边发展音乐。
她听说尤因为这次疫情期间表现优异升了职,梦寐以求地加了薪。
她听说了挺多事。
接到来抓她的任务的无常不少,没一个人能待过三年。温晚拿着胭两的伞,很轻易就能将他们脸上的符纸挑掉,之后极为干脆地撕碎。
技术还不如你有病啊。
温晚撕掉那些印着五花八门的文字的纸时总这么想。
也有些资历似乎比较老的无常,看见胭雨的时候就已经打算溜了,圆滑点的装模作样来聊个天,直接的看一眼就立马跑路了。
不过只要是还能追得上的,胭雨一般都会给他们钱,作为浪费他们三年任务时间的赔偿。
这样的日子好像过了很久,过到后来,温晚已经不再计算时间了。也就是在某个大城市里停留的时候看一眼广告或某个不知名处标着的日期,才能恍悟过来今夕何夕。
“我想去投胎。”
有时候温晚会和胭雨如此说道。
“不怕转生成猫猫狗狗了?”
“我这一天天过的,可不就像猫狗吗?”温晚打着哈欠,“舒服地被人养着,也不知道苟活着是为了什么。”
“晚点吧。”
“什么?”
“我说投胎,”胭雨看着温晚,“晚点再说吧。”
“胭雨,”这时候温晚会笑,“你不会是舍不得我吧?”
“不是。”
“真的?”温晚眼弯得像月牙,偶尔开开玩笑是生活中唯一的乐趣,“孤单直说啊,我又不笑你。”
天上太阳发着无休止的惨白的光。
“永恒……”温晚眯着眼看,“是件很痛苦的事啊。”
胭雨在听,却没什么表示,只有面具里那双极黑的眼,似乎在刹那时闪动过了光。
时间长了,温晚发现她怕的只有两件事。
变化和永恒。
听起来极为矛盾。
但这是事实。她害怕永恒,怕漫长的生命带来的无尽的折磨,她害怕变化,怕看到昔日的人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日益年迈衰弱,怕死亡,怕过往的记忆被现实毁灭,怕一切湮没在时间的洪流里,最终失去踪影。
这是她在许多年前回了趟家,看见谢知书两鬓斑白,因为肺病不断咳嗽的时候才体味到的。
后来她再没回去过,甚至连中国都不再涉足。
她们这一天在巴黎。
塞纳河缓缓流动,像一支永不停息的歌,不绝于耳的雨声里,这河水似乎静默而庄严。
河畔摆了桌椅,人却很少,稀稀疏疏像夜里的星星。旁边放了个音响,对这时的人来说也已经是老古董了,此刻正咿咿呀呀地,在唱着浸了水的钢琴曲。
是贝多芬的《月光曲》。
温晚静静地听,面前小小的一个圆桌上放着两杯咖啡,胭雨坐她对面。
斜前边相隔不远的桌子坐着个亚裔女人,独自一人,带着一只半人高的金毛犬,在喝杯里的拿铁。她的头微微地侧着,像在听歌声,也像在听雨声。
温晚也拿起咖啡,看着她啜了一口。
“今年是几几年?”
温晚喝完后问,视线没移开。
2040年。
胭雨回答。
温晚笑了:“可我怎么觉着,像2016年呢?”
她把咖啡放下,站起身,理了理衣服,向那个女人走去,天空在下细密的雨,但这对她来说形同虚设。
女人面向着塞纳河,日暮时分,阳光打过来都带着金色和醉人的紫红色。雨幕里,那张带着夕阳的金色的侧颜看起来有些虚幻。
“巧,真巧。”
温晚喃喃地说。女人膝边伏着的金毛像听见了风吹草动一样睁开半合着的眼,海蓝色的眼珠转过来看她。
“姐,”温晚叫了一声,语气极轻,脸上带着笑,“你说我是穿越了吗?”
金毛犬冲她“汪汪”地喊了几声。
女人闻声转过来,顺着它的毛,口中轻轻叫着它的名字。
她在说Feather。
女人是温潇语。二十多年不见了,她出落得成熟了许多。五官张开了,但没多大的变化,仍旧眉目柔和,依稀还能看出曾经的影子。
但狗已经不是以前那条狗了,以前那只金毛老死很久了,这只应该是新买的。
Feather一刻不停地在叫,一瞬不瞬地看着温晚的方向,犬吠声盖过了雨。
“Feather,嘘,”温潇语食指放在唇前,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安静。”
她也跟着看Feather看的方向,那双柔和的黑眼睛与温晚刹那间相错而过,落在隔了街的店面上,她笑着,随即对Feather摇了摇头道:“现在还不行,下着雨呢,你想去玩得等放晴了再说。”
Feather不听劝,叫声依旧很响。
被狗冲着喊了许久,温晚有些意外,她偏转回头问胭雨:“你说这狗是不是通灵啊?”
胭雨在不紧不慢地用勺子一圈圈搅咖啡,听见声音抬头看一眼:“不止狗,万物有灵。”
“哇哦。”温晚故作惊讶语气,她蹲下来。Feather蓝色的眼珠也一块儿跟着向下。温晚笑出声来,对胭雨说:“你瞧,它在看我哎。”
胭雨微微颔首。
温晚也不在意她的反应,她用手去顺狗毛,可惜并不能碰到,只能象征性地做做动作。
“你听得到我吗?”温晚边顺边说。
Feather还是叫,没别的反应。
“可惜了,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温晚惋惜地叹口气,忽而又眼睛一亮,笑嘻嘻地说,“不如这样吧,你要是听得见的话,麻烦帮我个忙,替我告诉她一声——”
温晚指着温潇语,她看过去的时候笑容敛了三分,语音语调刹那间都低缓下来。
温潇语在喝拿铁,温晚看看她。
目光直愣愣的。
“告诉她,我想她了。”
顿在舌尖的音节,无意识地滑出,迫不及待得像这句话等了多年。
犬吠声停住了,四周一下子静静的。
温晚好久才回过神,又恢复到笑着的表情,对着Feathen:“怎么不又不叫了?真听不懂?”
金毛犬不理她了。
“真无情啊,连这点面子都不给,”温暖笑笑,坐到温潇语对面那个空位置上,不再看Feather,“姐,你知道吗?”
无人回应,她自顾自地讲。
“我这些年,去了好多好多地方,看过好多奇怪的东西。茶蘼花……姐,你见过茶靡花吗?你应该看过的吧。不过我打赌,你肯定没见过夏季盛开的茶蘼花海,真的,那超级好看,你一定会喜欢的。还有北极的极光,彩色的一长条,挂在天上……”
她好像说了很久,但雨声越来越大,没人走得出去。
温晚的脸有些红,和喝醉了一样,许是雨变的。
“我总觉得我醉了。”温晚无意识摸摸脸,发现还挺烫,她笑,“怎么,喝咖啡也会醉吗?那我还真是厉害。”
她盯着天沉思了一会儿 ,“你上一次对我说什么来着?
天空是黑的,印象里的那一天好像也如此。
似乎是有人举着碗。
“哦,我想起来了。”温晚偏头,“你祝我新年快乐。”
她站起来,绕着桌子踱步,一边思索着:“那我是不是也该回你点什么?我想想啊,最近有什么日子吗?”
她突然定在那里。
“惨了。”温晚笑,看着温潇语,“我发现我不记得今天是几号了。”
“那我祝你什么?”
“祝你——”
温晚在听塞纳河畔沉静的雨。
蓦然间想起了什么。
她回去拿起她的咖啡杯,和温潇语的轻轻一撞,白色的瓷杯放出轻响,接着便将它饮尽。
“祝你余生安好,如何?”
温晚将杯子搁在桌面,对没看她的温潇语笑。之后她什么回应都没等,叫了声胭雨,就走入巴黎夜间的雨幕之中了。
《月光曲》还在响。
安好。
多么不切实际的词汇。
淅沥的雨声是这个巴黎的傍晚所披着的薄幕,而就在这薄幕中,有什么东西一声一声由模糊到清晰。
犬吠。
伴随一声声急促的踩踏出的水声。
温晚转过头。
金毛犬直直地向她冲过来,像离弦的箭,金色的影子从黑白的斑马线上飞过,狗绳在空中上下晃动摇摆。
她看见温潇语跟在Feather之后追来,雨声里的叫喊似乎在唤着它的名字。
之后是汽车的鸣笛声一瞬间撕裂开雨幕。
一辆银色的奔驰呼啸着从雨中穿过,在发现Feather从一边蹿出时一下子着了慌。座上的司机猛打方向盘,雨天里的轮胎便失了控,一打滑就向着温潇语撞去。
温晚几乎是下意识地冲了过去。
她能感觉到她抓住了温潇语的手,在灵魂一寸寸消散的风险下拼命将她拉开,钻心的痛立刻便从相连的手掌心蔓延到四肢百骸,但温晚却像感觉不到一般抓得更紧了些。
忽然有一股反向的力将温晚推开。
温潇语就如挣脱开了温晚的手一样,顺着力向后倒去。汽车的鸣叫在刹那穿透过朦胧的雨丝。
破碎的风声,玻璃杂着血。
刺耳的刹车声拉得很长很长,打碎了塞纳河畔静谧的气息,放着音乐的旧音响泡了太久的雨,这一刻突然一阵吱呀着的杂音,紧接着彻底敛了生息。
歌停了。
温晚怔在原地,手仍在空中未放下。她眼前的车灯还胡乱地亮着一闪一闪的光。
血色里好像有声音、恍恍惚惚的像错觉。
“……阿晚?”
温晚回头看见她身后的温潇语。
不是错觉。
那个透明的,幻影般站在她眼前的人,是个灵魂。
她看见温潇语震动着的瞳孔和颤抖的唇,以及旁边骤然间亮起的白光。
“你还活着?”
温潇语毫无察觉,依然在问。
温晚紧握手指又松开,余光瞥着白光,笑着回答她:“对,我还活着。”
“那——”
话才说到开头,白光一下子攫住了温潇语,那个浅淡的身影消失在了温晚眼前。
但温晚看清了她的口型,她说“那就好”。
白先消散开,里面出现的人影是尤。
“抱歉,公事公办。”他的语气难得的严肃,上下看着温晚,“你还好吗?”
“我?”
温晚盯着落下的雨,夕阳已经坠下河面,天色漆黑。
她笑着。
“我好得很。”
这笑得像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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