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余香

溪枕最终也没有和简诗筠说上话。

匆匆从醉花楼另一面赶过来的于鹤停在了不远处的地方,在他瞥见神女如虚脱般靠在石头后的那一瞬间,他就有些不敢往前去看了。

溪枕无声地笑了笑。

近乡情怯。原来都是不敢向前迈出一步的胆小鬼。

无论是眼前这位靠在地上……正不愿睁眼看他的姐姐,又或是站在远处那位曾是姐姐的爱人。

到了这种面临终末的时刻,都像是害怕面对着即将到来的结局,前进一步,又或是后退一步。

都会打散这维持他们之间关系的细线。

细线崩断,那么这一刻的宁和,也就不复存在。

只不过……

想到之后会发生的事情,溪枕闭了闭眼,往前走了一步,不顾于鹤看过来的目光,蹲下身体,俯在简诗筠的耳旁道:

“真的不愿意看看我们吗?”

“……即便过往的事情已经将我们扎得千疮百孔,但我们在冥冥之中,所联系的血缘,是不会断的。”

“姐姐。”

“……最后看我一眼吧。”

溪枕垂下眼,仍由江边凌冽呼啸的风吹乱自己的鬓边。

往日梳理整洁的墨发已经被刮散着纠缠到一起,部分的发丝因为风过于的凶猛,而被迫贴到了溪枕的衣摆旁,和简诗筠轻飘的青丝连结,生根,好似再猛的风也不会将它们吹散。

简诗筠分毫未动,像是真的陷入了沉睡。

溪枕眸光里的颜色暗了暗,瞥见一旁神色复杂往这儿看的于鹤,随即开口道:

“若是你真不愿意看我,那也便听我说。”

“无论姐姐在见我的途中,做过了何事,又被迫妥协了哪些曾不愿做的事,我也仍会以待当初的你那般,对待现在的你。”

远在他乡,在陌生的国度里,能取得那方人的信任,打消猜忌,又要将自己装点成何样仍人摆布的人偶?

能获得回到洹都的职务,又将自己掰碎了几份,一步步骗过所有人,才到了这里?

一切的计划,一切的筹谋。

……

他也是卑劣。

姐姐的手上确实沾满了别人的鲜血,站在他人的角度,确实不能去原谅。

但若是建立在“要见他”的基础上……

墨发挡住了他的眉眼,眼底慢慢生长出的阴翳慢慢将他的面容缠绕,不为世人所认可的念头将他周身紧密的镶嵌,刻进了血肉里。

他不能代替他人去原谅。

但他本身是可以去无视,去装作那些事情从未发生,从未经过姐姐之手。

当时从乌糜众出逃的不是他,若是他的姐姐。

那么他当会在那乌糜众的教徒里,佯装得更如鱼得水吧?

将所有人都蒙蔽,甚至会将教主的位置取而代之。

从幼时受到蒙面者的“指点”后,他的心里就种下了一颗混沌的果。

任何能阻挡他们两人实现愿望的东西,都将被清理干净。

收纳为己用。

……

如果当时不是他出逃,而是留在乌糜众那里,那可他和姐姐会不会就不会如现在这般,即便能见面,也不愿去看对方的双眼?

生怕在彼此的瞳孔中看到自己如今的貌相后,知晓他们这些年分离开的时间,已经将他们打碎重组不成样子了。

所以要这样紧闭着双眼,装作瞎子,装作聋子,当成他们之间的隔阂从未存在过,从未发生过,一切都完好如初?

如果当时是他留在乌糜众的话……

溪枕缓缓的伸出手掌,合拢起简诗筠垂放在身侧的手,轻轻放在唇前,极其虔诚的,如同千万教徒去寺庙祈福,拜佛,许愿般对待她。

她便是溪枕没有走向偏离人生轨迹的指南针,纠正着他一切心中可能生出的念头。

乌糜众的出现,将他心中的恶念激发了出来。

……

姐姐将他推离了那里,也就此再也不见光明。

溪枕想,若是当年姐姐跑走了,是他留在乌糜众里。

那么他会把教主的头切割下来,将乌糜众归为己用,将那些阻碍他们生活的教徒,变为医治的“肥料”。

就那样被染黑,向这开玩笑般的命运妥协,彻底坠入无边际的黑暗。

到那时候,他们互相看对方时,还能光明正大些。

不会一个被困在道德的束缚里,一个被困在旧时投射下的影子中。

他们之间的隔阂,已经不会复原了。

于鹤站在远处,沉默地看着那向来鲜妍阴沉的人,流露出了他隐藏在皮囊下的真实面目。

原来那颗被世俗冲刷地蒙了尘的心脏,也会这样鲜活的跳动。

他该过去打扰他们吗?

姐弟的叙旧,应当不需要他这个外人才对。

于鹤垂首,看向自己别在腰间的令牌。

……

在这种情况下,纵容他们的叙旧,是被允许的吗?

向来严格遵守条例,见到乌糜众格杀勿论的规矩,此刻就像是挡在他前进路上的一块高耸巨石。

当年简诗筠向他发出求救的信,他未来得及接收到,因此擦肩错过,一别就是多年。

如今再见面,从当时的搭档,变成立场不一致的人。

这中间的鸿沟,已经不是他所能尽力弥补的了。

曾经救治病人的医女,成为了踩着他人尸体,佯装成姣好貌相的神女,双手沾染着的血若是不会枯竭,也许至今已经能淌成河了。

手中的这柄剑。

曾经在家族里向父亲立下的誓言。

会被这已经单薄如纸,一碰就碎的感情束缚住吗?

远处传来部下匆匆的脚步声,方才一路寻找神女可能出现的地方,又注意着溪枕的动向,匆忙间,将那些想要汇报情况的部下阻挡在外了。

“……”

于鹤闭了闭眼,转过身。

“何事?”

部下一个激灵,立马立正起来,做了个敬礼的手势,语速稍快地将醉花楼周边的情况复述了一遍。

因为姜念把符阵的方位都画好了,当初去拿姜念专属香薰的暗卫,又跟着地面上的白色粉末,将其余人的专属香薰拿到了手。

现在除去在醉花楼的废墟里翻找已经死去的侍从侍女尸体,便是在追踪其余活着仓皇出逃的人。

因为他们逃亡的方向并不一样,所以部下要跟他汇报,接下来会按照计划分出几支部队去追踪,将他们一举擒获。

远处,溪枕还在和简诗筠低声说着什么,没有来得及去分神顾及这里。

“……”

下意识的,于鹤将身体侧了侧,挡住部下可能往后看,而看到简诗筠的目光。

“那些身患着疫疠的疫疠者呢?”

部下停顿片刻,继续以稍快的语速汇报道:

“禀报指挥使!

醉花楼崩塌之际,乌糜众在旧日集会之地进行赐福礼。那些身患疫疠的人已被附近人员挟持。

所幸他们所在之处与人群相隔甚远,现已被我等控制,未与旁人接触!”

于鹤微微颔首:“继续按照原计划进行。看管好那些疫疠者。”

“……顺便,去找一个名为忧的少年。”

姜念先前在告知墨卿其他情报的时候,顺便将忧的貌相也告知了墨卿。

部曲们根据姜念给的情报,绘制了忧的面容后,便转交给了负责捉拿乌糜众等教徒的于鹤。

部下捧起双手小心接过画像后,再次令了一声是,裹着画卷,急匆匆地往原来的方向走。

望着部下匆匆远去直至被烟雾遮挡住的身影,于鹤转过了身,微微垂了眼。

给他们叙旧的时间已经够多。

他要根据部队里的规定,将属于乌糜众为首的人物就地格杀了。

别在腰间的剑穗在日渐西沉的日暮中越加显眼。

明明是暗沉的黑。

视线里,离溪枕所在的方向越来越近,那拂过指尖的剑穗触感却挥之不散。

就好似每个人的剑穗都有一个故事般。

他的剑穗也有着一段过往。

但也只不过是在一次被昌德帝指令搜捕的行动中,正巧碰到了沿途受伤的流民。

在那群神色仓皇的流民中,他一眼就望见了正弯腰为流民缝合伤口,面色宁静,偶尔出声安抚病患的医女。

单纯无暇。

没有经历过任何的大风大浪。

于鹤从她身上所看到的颜色,除去纯净的白,再无其他。

她的人生就像一瓢平静流淌的水,在路过干涸之地时,滋润那裂痕极深的大地。

不求回报。好似也不怕耗尽她的生命力。

明明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似乎一折就断。

如此脆弱。

前方就是搜捕的目标地,于鹤想,他应当直奔目标之地,不去多管闲事的。

这些事情……都是由后勤来做。

他向来性情淡漠,被人说是冷情冷血的木头,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会喜形于色。

他的人生目标就是一把尺。

而他按着那把尺的规矩,将自己的职务做好便足够了。

自己的部下他也会去关照。

但没有明确关联的,他也不会去管。

哪怕在出任务中,遇到了抱着孩子的母亲,向他垂首行乞,祈求获得一丝能有生机的食物时,他也不会停下脚步。

如何做是对,如何做是错?

于鹤不会去想这类对他来说,是没有任何利益的问题。

他所要奉承的利益,便是他腰间的令牌,他家族世代的荣耀。

所以周边的人对他评价褒贬不一,对他又爱又恨。

爱,是爱他公正无私,不会出任何法令纠纷上的差错。

恨,也是恨他公正无私,不会对任何事例网开一面,没有任何人情味。

可凡事皆有万一。

计划布置地再怎么周密,也会出现未所料及之事。

医女是那千分万分中横生出来的万一吗?

于鹤并未去想。

但是顺从着本心,他勒住了马,竟是头一次向那位医女搭话。

询问这些流民的去处,询问前方的状况……

再询问她。

为何那些流民没有向她求助,她却会施出援手,去帮助他们。

多幼稚的问题。多简单的问题。多莫名其妙的问题。

那位医女应当会有这般反应吧?

于鹤心里没有多少去揣测医女的想法,这些念头却不适宜的从头脑里冒出来。

……

后来,那位医女怎么回答。

他却有些记不清了。

太过于久远的记忆,总会如破旧的图册,模糊掉几行字,蛀蚀掉几页边角,再度翻阅时,只能从这些字里行间,回想出一个大致的轮廓罢了。

于鹤想,他应当不会忘掉医女听到他问话时的片刻怔然,以及如昙花一现的笑意。

如同栀子花。

清香随风一飘,就支离破碎的找不到鼻息中,残留的那抹惊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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