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还要再高点。”
“等你什么时候不用偷偷踮脚,身高超过妈妈了,再来跟我说不是小孩子的事。”尹煜柃正色,将他往后赶了半步,“站远点。要是火星溅到你这张俊脸,怎么去补习班见小女朋友?”
沈逾晟想反驳什么。
可终究还是退到老槐树下。
点火这事儿尹煜柃打心底里害怕,她盯着那点火捻子,心尖止不住地打颤。
可她回头,瞧见身后的沈逾晟,身为母亲的责任感瞬间被狠狠攥紧。
咔嚓。
火苗窜起的瞬间,尹煜柃看见自己颤抖的指尖被镀上一层橘红。
引线迸出火星,她踉跄着后退,鞋跟绊到碎石,整个人向后仰去。
沈逾晟的掌心抵住她后背,可到底抵不住成年人的冲力,两人踉跄跌进草丛。
簌——
夜露惊溅,草叶间蛰伏的栀子香被撞得粉碎,混着泥土气息扑了满身。
昏黄黯淡的光线像盏蒙尘的老油灯,勉力挤出几缕微光,斜斜切过沈逾晟的侧脸。
“……我没事。”他嗓音里压着一声闷哼,抢在她之前开口,像是怕被听出什么。
尹煜柃慌忙撑起身,这才惊觉,方才跌倒的瞬间,这孩子竟用手肘垫在了她后脑勺与石块之间。
她攥住他的手腕,看见他的小臂被草茎划出几道细长的红痕,肘关节嵌着几粒碎砂砾,在皮肤上洇出淡淡的血痕。
她忽然觉得可笑。
牙签拿不稳、用刀会划破手,而现在,连最普通的烟花都能吓退她。仿佛她的身体天生带着某种笨拙的诅咒,连最基本的动作都能搞砸。
也难怪来沈宅足有一年了,她如何努力,也得不到认可,周围人心心念念的仍是邱瑾初。
“你手怎么了?”沈逾晟感觉不到疼似的,反手扣住她的指尖。
尹煜柃这才想起被烟花烫伤的灼痛,蜷指,却被他强硬地展开。
沈逾晟低头,朝她泛红的手指尖轻轻呵气:“害怕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气流裹着夜风的凉意缠绕而上,像是某种小心翼翼的安抚。
“妈妈是大人,大人不能……”
“在我面前可以。”沈逾晟抬起眼睛,睫毛在月光下投出碎影,“有次台风夜,你把我裹在被子里说,害怕就说出来,说出来就不怕了。”
“可你呢?”尹煜柃打断,点上他心口,“你总把心事藏在这里。被同学欺负说是自己不小心,偷偷拿一百块买了个不像样的礼物,考试退步就整夜不睡做题……每次都要妈妈像侦探一样,一点一点拼凑出你的委屈。”
夜风变得很静。
沈逾晟吞咽了一下:“我是不想让你担心。”
“小晟,你知道我最害怕什么吗?是看见你一个人逞强,这样会让我觉得,我是一个很没用的人,一个处处比不过别人的废物。”
她本该是他的依靠,可现在,她却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明明该坚强的是她,可此刻,却是这个孩子在笨拙地想要为她遮风挡雨。
这样的她,到底算什么大人?
远处的烟火余音未熄。
夜露从山茶花瓣上滚落,砸在沈逾晟的手背上,凉丝丝的。
“对不起。”他说,“以后我有什么事都会告诉你,第一个告诉你。”
“……”
“那……”沈逾晟的声音一下变得很小,“我们说好,以后都不准说‘我很没用’,都……都不偷偷难过?”
尹煜柃盯着他看。
半晌,孩子气地吸了吸鼻子,点头。
沈逾晟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在她反应过来时,忽然指向天际,声音混着草木清香传来:“等我长大,你想看多少烟花我都给你放。”
他说这话时,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星,仿佛那些遥远的未来触手可及。
-
据说邱瑾初刚去世,沈志宗就签下了跨境并购的最终协议。商业版图扩张到了大洋彼岸,成摞的并购案卷宗堆满了沙发,连儿子幼儿园开放日的请柬都埋在了文件最底层。
那时西装革履的家长们挤满了礼堂,沈逾晟唯有家中雇佣的阿姨与他作伴。
六岁的孩子安静地坐在最后一排,小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
他盯着舞台上飘落的彩带,突然很认真地思考:如果我能变成爸爸钢笔下的那张纸,是不是就能得到他低头时,哪怕一秒的目光?
看着手中崭新的邀请函,沈逾晟默默塞进了写字桌的抽屉里。
“曹老师今天没来吗?”下楼时,他看了眼墙壁上的时钟,发现已过了半小时。
尹煜柃正整理琴谱的手顿了顿。
沈逾晟靠近了些:“是不是我总弹错音,曹老师生气了?”
“怎么会。”尹煜柃蹲下身平视他,他衣领上有残留的薰衣草柔顺剂味道。
“是因为,曹老师的工资开太高了吗?”
“嗯。你也知道,现在家里手头紧,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大手大脚地花钱了。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这几日我会和曹老师再谈谈价的,我总会给你想到最好的解决办法,把最好的给你。”
沈逾晟凑近了些,温热的小手贴上她的毛衣袖口。都磨出蒲公英似的毛球了,最近也没见她买过新衣服。
“我其实可以不学钢琴的。”
“你不可以。”尹煜柃否认道,“怎么样也不能委屈你。”
“那你就甘心委屈吗?”
落地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尹煜柃想起昨天散步回来,听见家佣无意的话,穿这么寒酸,怎么哄得住小少爷?
尹煜柃笑了笑,问:“那你会嫌弃我吗?”
沈逾晟摇头:“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好好学就是给妈妈长面子了,妈妈骄傲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委屈。”她徐徐站起身,“对了,有没有看见钢琴上摆的盒子?”
“盒子?”
“你这小孩,我这惊喜岂不是白准备了。”尹煜柃点他的鼻尖,作势要转身上楼。
今早的暴雨来得突然,她冒雨去取的礼物,发梢到现在还有些潮湿。
“先等一下。”沈逾晟拽住她袖口,力道很轻,却让她整个人顿在原地。
尹煜柃回头,发现他睫毛垂得很低。她弯下腰,让自己的视线与他齐平:“怎么了?”
“有一件事我想跟你说。”
“嗯?我们家小少爷难得主动一回,那妈妈可得好好听着。”
“上个月的作文比赛……我拿奖了。”
“这不是好事儿?”
“学校下周的开放日要……有人出席。”沈逾晟不明显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我希望你能去。”
没等她回答,他又飞快地补充:“如果没空也没关系的,我可以叫季姨来。”
这话他说得很熟练,像是排练过很多次。尹煜柃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攥了一下,没说话,只是去钢琴旁取来那个黑绒礼盒。
沈逾晟接过:“这是……”
撕开包装纸,盒子里静静躺着一个限量版NASA宇航员乐高模型。
尹煜柃看见他鼻尖一点一点泛起陌生的淡粉色,那是孩童特有的生理反应。
她捏了捏沈逾晟的耳垂,那里烫得厉害:“你当你不说我就不知道吗?拿奖这么大的事,老师早就通知我啦。这么给妈妈长脸的事,妈妈当然要去。不仅要去,还要给你最棒的奖品。”
沈逾晟低着头,模型头盔的弧面反射出他微红的眼眶。
“季姨没关好窗……”注意到尹煜柃的视线,他声音闷闷地狡辩,“风把沙子吹进来了。”
尹煜柃缓缓屈膝,单膝触地,这个高度让她的视线恰好低他几寸。
世界忽然就颠倒了过来。原本需要仰视她的他,此刻正垂着湿漉漉的睫毛看她。
“男孩子不能随便掉眼泪。”尹煜柃捧住他的脸,拇指轻轻蹭过湿润的眼角,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但要是想爸爸了,或者……幸福得忍不住的时候,可以破例。”
-
表彰大会结束后,尹煜柃站在礼堂出口,捧着深蓝色烫金的荣誉证书,低头翻看,发现内页空荡荡的,只有一道浅浅的折痕。
高中时在台下看别人领奖,她便好奇里面长什么样,没想到竟如此草率。
“里面的奖状呢?”尹煜柃微微蹙眉,将证书对着光看了看,像是要确认自己没看漏。
沈逾晟闻言,脚步顿了顿:“老师说回班级的时候再发,发了再塞进去。”
尹煜柃笑了:“所以刚才在台上你只是捧着一个空壳子,对着全校师生摆了个姿势?”
“嗯。”
尹煜柃合上证书,敲了敲他的肩膀,眨眨眼:“那不行,太亏了。走,我们现在就去教室,把奖状领了塞进去。”
她从包里摸出手机晃了晃:“然后妈妈再给你单独拍一张,要笑得比台上更骄傲的那种。”
她今天穿着墨绿色的法式茶歇裙,裙摆像一片温柔的荷叶。
沈逾晟怔了怔,又点点头,伸手去接证书,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指。
她的指尖微凉,而他的掌心温热。
他干脆牵上了她的手。
尹煜柃以为是周围人多,他认生,顺着他拉得更紧了些。
“那就是沈家的……”
“看着不像保姆啊?”
“啧,这种女人手段多着呢。”
“……”
沈逾晟停下,扫视过那几个交头接耳的家长。家长被刺到,讪讪别开脸。
尹煜柃轻轻拽他:“看什么呢?“
他摇头:“没什么。”
尹煜柃笑了笑:“你知道妈妈最厉害的本事是什么吗?”
“什么?”
“就是把难听的话——”她背着手,弯腰,凑近他耳边,“变成耳旁风。”
远处上课铃响起,惊飞一群白鸽。沈逾晟握着她的手一用力,拽她飞奔。
他的白衬衫被风鼓成帆,声音随风钻入她耳中:“我会长很高的,高到能把那些人不怀好意的视线都挡住。”
教室在二楼,走廊墙壁贴着长颈鹿样式的身高刻度,到那地方时,沈逾晟转身倒退着走,得意地比划自己头顶:“看,我比刻度线还高两公分。”
他的身后有整面荣誉墙,尹煜柃笑着揉他翘起的发梢,轻易就在那上面寻到了沈逾晟的名字。
那证件照拍得周正,没有修图的痕迹,他头发梳得服帖,眉骨下那双眼睛黑而亮,直视镜头时不带笑意,却也不显得冷硬,只是坦然地望过来。
哪怕没有那些金灿灿的奖项名称,单是这张脸,就已经足够让人多看两眼。
回过神时,沈逾晟已经钻进了教室,蹲在铁柜前,拨弄玻璃罐里的纸星星。
尹煜柃凑过去看,问是什么。
他捻起一颗泛黄的星星,对着光:“以前每次家长会开始前,季姨总在路上堵车,陈叔又老是记错时间。等着无聊,我就开始折这个。”
尹煜柃接过沈逾晟递来的星星,学着他的模样对着窗外的光线转动。
铅笔的印记在反复描摹中几乎穿透纸背,她看见上面写着,爸爸。
“季姨和陈叔他们总说,小少爷集满百颗星星,神仙就会来实现愿望。现在想想真是……挺幼稚的。”沈逾晟起身,踢到一颗滚落的星星,弯腰捡起,塞回罐子。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嗯?”
“因为现在,我不需要神仙了。”他从桌肚里摸出一只千纸鹤,摆在她的掌心,“有你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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