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尹煜柃进沈家一月多以来,除了必要的交代,沈志宗几乎不与她有任何交流,也总是等她睡下后才进卧室。
早晨她醒来时,他已经离开了。
若不是床单上的褶皱,她几乎要怀疑他是否真的在这个房间睡过。
沈志宗待她说不清好坏与否,至少,比对沈逾晟客气。
至少不会在众人面前,用那种淬了冰的眼神审视她,不会像待沈逾晟那般严厉。
可这种客气比刻薄更叫人窒息。
就像被妥帖地裱进画框的花,看似被珍藏,实则连呼吸都要遵循画布的尺寸。
头顶吊扇慢悠悠地转着,吹得墙上张贴的港星海报边角微微晃动。
“没有。”尹煜柃摇了摇头,心不在焉地转动着酒瓶,“不过我也习惯了,反正就是各取所需吧。”
她想起什么似的,匆忙翻找手提包。链条包带勾住了发丝,吃痛地“嘶”了一声,终于抽出一张银行卡。
“这里有十万。”尹煜柃将卡片推到桌子中央,“雯雯的手术不能再拖了。郑梁他们我都联系过了,剩下的五万下个月——”
“你的那份呢?”蒋今澈打断。
他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像层青灰色的霜,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了许多。
尹煜柃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握他的手,却在半途停住了。
钻戒在灯光下折射出一道刺眼的光,叫她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手。
“沈家不缺这点钱,倒是雯雯的化疗不能拖了。”
“你爸妈呢?”蒋今澈望着她,“上次他们不是还去你打工的地方堵你?”
“这次真说清楚了。”
蒋今澈目光落在她戴着钻戒的右手上,几秒后,看向了窗外:“用沈家的钱说清楚的?”
尹煜柃不再说话了,用桌角“噗呲”一声撬开瓶盖,拿起啤酒瓶,抿了一口。
她比蒋今澈上回见时更漂亮了。
浅蓝色针织毛衣内搭配一件深褐色吊带,虽认不得牌子,却依稀能凭着质地判断出定是某种名牌产品。
啤酒杯壁上的气泡不断上升又破裂,蒋今澈忽然开口:“阿菁。你不用总是这样。”
“……什么?”
他忍不住转回头,看着她无名指上那枚略小的钻戒,以及在她纤细的手指上留下的浅浅红痕。
她总是这样。像一只被雨淋湿却还要护住最后一块饼干的小麻雀,羽毛都黏在一起发抖了,却还固执地把食物往别人那里推。
“你不用总是觉得欠我们什么。”蒋今澈说。
“我知道……”
瓶身上的水珠顺着指尖滑落。
尹煜柃低下头,声音有些轻:“但我没办法不这么想。你们帮过我……”
她很怕给别人造成负担,很多时候,别人给予她的一些物质的东西,她可能仅会开心几秒或者几分钟,而后就会陷入“回礼”的反复性思考里。
任何一份馈赠都像是一笔债务,需要她用同等甚至更多的回报去偿还。这种负担,让她无法坦然接受他人的好意。
“当年我爸妈帮你解围,从没想过要你回报。当然,你可以回报,你可以用很多方式回报我们,但我们从没想过,要你用牺牲自己的方式来换钱。”
蒋今澈声音发涩,想说你不必这样,想说我们还可以想别的办法。
理智告诉他应该把卡推回去,可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自己那个四处向别人借钱、却处处碰壁的父母,妹妹化疗后掉落的头发缠在枕套上的画面……所有的话都卡在胸腔里,变成一根钝钝的刺。
最后,是电话铃声结束了这场沉默。
尹煜柃低头扫了一眼,一个座机号码,沈宅打来的。
蒋今澈沉默地点了根烟,叼在唇间。
烟雾模糊了他紧蹙的眉心,他不再说什么,只静静地看着她挂断电话,站起身。
“拿着吧,我……我得走了。”尹煜柃慌乱地将银行卡塞进他手心,冰凉的卡片贴着他掌心的纹路,不容许拒绝。
包带的金属发出细碎的碰撞声。
她不敢抬头,怕看见他眼中的担忧。
“雯雯需要你……你也别太拼命。”这句话像是对着地面说的。
-
南城到北城,高铁直达也需六个小时。白天她就匆匆出门,如今回到沈宅已是傍晚。
尹煜柃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铁门无声滑开的刹那,玫瑰的腥甜气息扑面而来。
季姨握着银剪刀的手顿了顿,毕恭毕敬地弯腰行礼:“夫人,您回来了。”
尹煜柃的“嗯”轻得如同叹息,望向主楼的目光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季姨解释:“先生在书房里工作。”
沈志宗曾明确告诉过她,他们只是合约上的夫妻,双方私人事务互不干涉,只要不做太过份的事,把沈逾晟照顾好了,他都不会管她。
可此刻站在铸铁大门前的却是沈逾晟。
夜露打湿了他卫衣的兜帽,像只被遗忘的雏鸟,缩在门柱阴影里。
看这天色,他大概已经放学到家好一阵了。尹煜柃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伸手将沈逾晟往身边带了带:“作业写完了吗?”
“很早就写完了。”声音闷闷的,像是在怪她。
“怎么不在屋里等我?”尹煜柃轻轻点上他微凉的鼻尖,“莫非……是想我了?”
沈逾晟悄悄背着手,眨眼的频率快了许多。
尹煜柃微微眯起眼,倾身向前。发丝扫过他的脸颊,带着淡淡的酒味。
她刚触到沈逾晟的手肘,他便灵巧地后退半步,后背抵上爬满藤蔓的石柱,藏在身后的巧克力包装纸发出窸窣的抗议声。
夜光将他的影子投在灰砖墙上,像只狡黠的猫。
她的额发被风吹得翘起一绺,他目光专注地看着,轻轻指了指:“头发乱了。”
尹煜柃向来懂得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尤其是对这个敏感的孩子。
“想要帮我梳吗?”回到宅邸内,她将木梳递过去时,齿间还缠着几根她的发丝。
沈逾晟点点头。
丝绒皮的墨绿色沙发上摆放一排苏绣抱枕,尹煜柃斜斜将身子陷进去,随手往怀里塞了个。
虽说离情人节尚有些时日,可今日学校里不知是谁先提的话头,说起去年父亲赠予母亲的那束价值不菲的玫瑰,又谈及城中某家需提前半月订座的西餐厅……
孩童们稚嫩的攀比声此起彼伏,倒叫他想出了“报答”她的法子。
沈逾晟不小心勾到她耳后的碎发,她从镜中对上他慌乱的眼睛,轻轻笑了。
也是这时,他终于把手伸到前面来。
望着那方裹着金箔的巧克力,尹煜柃一时怔忡。
见她迟疑,沈逾晟以为是自己心意未明,又将那巧克力往前递了递:“送给你的。”
少年人的手背尚带着幼儿园练字时沾染的墨痕,声音清朗却坚定。
不管她接不接受,反正是硬塞到她怀里了。
沈逾晟站在地板上,勉勉强强够到她此时的高度,拿着梳子继续为她梳理。
烫金的法文商标在灯下泛着矜贵的光泽,尹煜柃抚过凹凸有致的浮雕纹样,忽然轻笑:“真是送我的?”
“嗯。”他答得简短。
上次她帮了他一回,他也该知恩图报,不知道她有什么难以相信的。
巧克力被随手搁在茶几上。
“今年情人节没过上……”尹煜柃试图为这份突如其来的礼物找一个合理的解释,“所以,小晟是代爸爸补偿我的吗?”
桃木梳倏然在发丝间凝滞。
但很快,沈逾晟将未出口的辩白与说不清道不明的郁结,都化作更轻柔的梳理动作。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一片心意,会被她轻易地归功于别人。
她的发丝间浮动着午夜鸢尾的冷香,还有一缕酒水残留的醇冽,随着桃木梳的起落,在空气中轻轻扑散开来。
想起她今日悄无声息的离开,沈逾晟问:“刚才我给你打电话了,你却不接,是不是我惹你生气了?”
“……没有心情不好,是去见了个人。”尹煜柃这才想起自己原本想打听的事,趁他还没开口,扭扭捏捏地问道,“那个……小晟啊,爸爸一直在书房工作吗?你有去见过他吗?”
沈逾晟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安静地站在边上。
尹煜柃心里有些着急,以为他没听懂自己的言外之意,干脆打直球地说道:“妈妈出门这件事不要跟爸爸说好不好?要是被他知道我忘记接你,肯定会……”
“很重要的人吗?”沈逾晟忽然开口,声音稚嫩却带着一丝认真。
“嗯?”
“你去见的那个人很重要吗?”沈逾晟目光直直地看着她。
尹煜柃被他问得一时语塞,不自觉地掐紧了怀里的抱枕,声音轻得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是对我来说,跟家人一样重要的人。见到他,我很高兴,所以就喝了一点点酒。”
说完,她意识到自己似乎说得太多了。
见沈逾晟一脸认真地看着自己,叫她心里有些慌乱:“那人是妈妈的朋友,妈妈不会给爸爸戴绿帽子的哈。”
沈逾晟似乎对“绿帽子”这个词不太理解,但他也没多问,只是点了点头。
他今日的举动,总透着些不合常理的蹊跷。
树影在窗外轻轻晃动,某种似曾相识的寒意顺着脊背攀援而上。
尹煜柃的眼皮忽然不吉利地一跳。
手中的抱枕被她往前一丢,翻了几个跟头,最后落在地毯上。
沈逾晟盯着抱枕发呆,下秒她竟回过头,两道目光撞在一起。
“小晟。”这声唤如漱玉,偏偏尾音又缠着江南烟雨的温软。
仿佛真有一滴沁凉的溪水,正顺着喉管滑入心尖,叫他那还未太凸显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下。
她忽然伸手扳正他的肩膀。
想起沈志宗那霸道强势的模样,尹煜柃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不停地用手在他身上确认些什么,眉头微蹙着问他:“我不在的时候,是爸爸又教训你了吗,有没有打你,伤到哪里了吗?”
沈逾晟的指尖还缠着一缕她的发丝,在梳齿间绷成细细的直线。
他松开手,那缕头发便无声地垂落回她肩头。
喉间那声“嗯”在齿间辗转,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句细若蚊呐的请求:“你能不能……等下回屋就跟爸爸闹离婚?”
尹煜柃指尖蓦地僵住。
“这样……”他垂下眼帘,睫毛在瓷白的脸上投下青灰的影,声音又轻了一个度,“他就没空找我的事了。”
空气静了几秒。
他用余光看见她抬起了手。
于是,他慢慢地看向她。
她将三根手指轻轻抵在太阳穴旁,像立下一个庄重的誓言:“妈妈下次不会再一声不响地离开了。就算要走,也会先告诉你,不会让你一个人受委屈。”
沈逾晟浅浅笑了笑:“帮你梳头。”
尹煜柃再度背过身去,倦怠地合上了双眸。
暮色透过雕花窗棂,在她肩头碎成斑驳的光影。
凝望着她纤薄的背影,沈逾晟只是在想象着,此时此刻她会是什么神情,什么情绪。
幸福的?快乐的?或是放松的?
可他实在无法想象出来。
他便盘算着,要叫她心里也刻下自己的名姓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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