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冬夜的风雪刮过,羊毛领口磨蹭着她失去血色的脸颊。季姨关严了窗户,隔绝了最后一丝风声。
外人都道沈氏夫妇这一年恩爱甚笃,如今沈志宗猝然离世,想必这位年轻的夫人悲痛欲绝。
“您已经一碗没合眼了。”季姨斟了杯热茶,轻轻推到她面前,“若是先生在天有灵,也不愿见您这样熬坏身子。”
茶烟袅袅,在冰冷的空气里洇开一片暖雾。
尹煜柃指节抵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声音轻得像一缕烟:“您先出去吧。”
脚步声渐渐消融在走廊的阴影里。
尹煜柃翻开那本泛黄的通讯录,指尖顺着一个个名字滑下,机械地拨通、告知。
敲门声再次响起,她指尖一顿。
“我说了——”转身时,她的大衣扫落了钢笔,墨汁在实木地板上溅开一朵黑色的花。
未合拢的门缝间,沈逾晟僵立在明暗交界处,手里捧着的水杯微微晃动。
他单薄的身影被走廊灯光拉得很长,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影,斜斜地横亘在两人之间。
尹煜柃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弯起唇角,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招手示意他过来:“有什么事吗?”
上完一天学,沈逾晟现在才见到她。
季姨悄悄告诉他,夫人从医院回来后就粒米未进,连水都咽得艰难。
“给。”沈逾晟从外套口袋摸出半盒润喉糖,轻轻放在杯垫上。
尹煜柃犹豫了下,剥开糖纸:“谢谢。”
“不用谢。”
“作业写完了吗?”
“嗯。”
“妈妈还得处理些事情。”尹煜柃伸手想揉了揉沈逾晟的发顶,“妈妈去找陈叔来,让陈叔带你去锦江乐园好吗?听说那里新开了一个主题区。”
她本想让他出去散散心,却没料到沈逾晟摇了摇头,搬了张椅子在边上坐下。
“我想待在这里。”椅子有些高,他的脚尖堪堪点地,却在努力挺直脊背,像个守护着什么的小士兵。
尹煜柃想起这孩子生母早逝,如今又没了父亲,偌大的沈宅里,竟只剩自己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继母可以依靠。
她轻叹一声:“那小晟就乖乖坐在这里,妈妈陪你。”
电话簿的纸张在翻动时,簌簌作响。
她的手腕在台灯下泛着瓷白的光,每当她拨动转盘,手背的骨骼便微微隆起,像宣纸上晕开的枝桠。
她有时会问他一句,电话簿里的人是他的谁,好知道自己该如何称呼。
除此之外,沈逾晟安安静静,就坐在旁边看着她,并不让她觉得烦扰,反倒让她觉得有个伴,一时间竟分不清是谁陪着谁。
最后一通电话挂断,窗外的雪恰好停了。
灰蓝色的天光漫进来,尹煜柃抬手揉了揉眼眶,指腹压过酸胀的穴位。
“困了就靠在我肩上。”沈逾晟不知何时挺直了脊背,眼瞳里沉淀着玻璃珠似的黑。
望着他单薄的肩线,尹煜柃轻笑出声:“那我们逾晟可要坐稳了。”
她的重量如一片羽毛,轻轻落在他的肩头。
他闻到了她发间淡淡的沉水香,混合着电话簿纸张的油墨味。
沈逾晟的肩膀不自觉地绷紧,后颈的骨节在灯下泛着青白的色泽,像一截新雪覆盖的竹。
她清瘦有力,其实不重,但成年人与小孩力量差别太大,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还是有些吃力的。
“妈妈靠两分钟就好。”似是注意到他的僵硬,尹煜柃闭着双眸,只打算短暂歇息。
世界沉入一片寂静的渊底,案头一盏孤灯将柔光泼洒在她低垂的颈项间,给倦怠的轮廓镀了层薄金。
他目光所及处,只有她发顶那个小小的旋,和那随着呼吸轻轻颤动的睫毛。
沈逾晟想看看她此刻的面庞,却不敢惊扰这片刻的安宁,只将声音放得比灯光更软:“多靠一会儿也没关系的。”
夜风掠过窗棂,枝桠上或许有蝴蝶暂栖。
他希望自己也能成为那样一段可供停驻的枝条,能在她疲惫时,承接片刻的重量。
-
沈志宗的丧事完全是尹煜柃一手操办的。
入殓送来宅邸那日,她端坐在棺木旁,白麻布垂落肩头,黑缎丧服吸尽了四周的光。
夜风卷着纸灰掠过她脚边。
灵堂的白烛在风中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素幔上。
沈逾晟躲在廊柱后,遥遥地望她一眼。
季姨的手搭上他肩膀:“小少爷,该睡了。”
窗帘严丝合缝地垂落,将夜色隔绝在外,屋内只留床头一盏灯,明晃晃的光线映出他心不在焉的神情。
“她要在那里坐一晚上吗?”
“嗯。”
“就她一个人?”
季姨弯腰整理被褥,将被子边角细细抚平,温声答道:“先生走得突然,老爷子身子不好,受不得折腾,其他亲戚一时半会儿也赶不来,所以,只能夫人一个人守着。”
“我想去。”沈逾晟突然坐直了身子,“我也是亲属。”
季姨一怔,抬眼对上他灼灼的目光。
他从小性子沉静,极少提要求,此刻却固执得像变了个人。
她心里发软,却还是摇头:“小少爷,你年纪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能熬那么深的夜?”
“她会冷的。”沈逾晟声音低了几分,“那里那么空,多一个人总会暖和些。”
季姨听得心头一酸,伸手替他掖紧被角:“待会儿我就给夫人送件厚衣裳去。倒是你,夫人特意嘱咐了,要你睡着她才安心。”
“可——”
“好了。”季姨轻轻打断,语气柔和却不容反驳,“小少爷好好休息,就是给夫人省心了。”
她抬手熄了灯,房门在黑暗中无声合拢。
沈逾晟盯着那道缝隙里最后一丝光亮消失,终于缓缓躺下,却在被子下悄悄蜷紧了手指。
他暗中发誓,即便是在屋里,也要陪她一起熬夜。
晨光劈开窗帘缝隙的刹那,沈逾晟猛然惊醒,后知后觉昨晚睡着的事实。
屋外奏着丧乐,他下楼时沈家人已陆陆续续来此吊唁。
女眷们围坐在躺在白菊丛中的沈志宗周围,哭声黏连着,结成哀音。
转角处,尹煜柃一袭玄色旗袍立于遗像前,正俯身为长明灯添油。
黑裙掐出的腰线比昨日更细了。
火苗突然窜高,在她眼下投出两片颤动的阴影。
“……辰时祭饭……未时起灵……”季姨将她拉到稍微安静些的角落,交代今日流程。
尹煜柃颔首,在人群缝隙间转头,挤过满堂缟素走来,替沈逾晟穿上孝服。
灵堂内檀香缭绕,沈逾晟看见二叔正扶着哭得摇摇欲坠的二婶迈进门槛。
“大哥走得突然啊。”程雅茹声音沉痛得像是浸透了泪水,“你们这些做兄弟的,总要替他撑起这个家。”
“这些年要不是我帮着打理公司,现在大哥走了,自然该……”
“二哥。”杨舒蓉坐在大哥身边,鬓边的珍珠随风乱颤,“听您这意思,倒像是瑾华集团该改名了?”
灵堂霎时寂静。
檐下白灯笼被风吹得摇晃。
“三妹这话说的。”沈德珩轻笑,用手帕轻拭镜片,“我只是担心逾晟年纪太小,被人利用。”
黑布条缠上臂膀的力度很轻,沈逾晟看了尹煜柃一眼。
她苍白的脸上没有泪痕,亦没有什么反应,唯有鬓边一缕未能拢入发髻的散发,泄露了疲惫。
“利用?二哥指的是谁?”
“还能是谁,她一个外人,凭什么事事都得听她的。”
“外人?大嫂是逾晟的法定监护人,倒是二嫂你,连沈家的族谱都没上吧?”
“逾晟才十一岁。”镜片反光遮住了沈德珩的眼神,“至于某些人,才当了一年续弦,谁知道是不是冲着沈家家业来的?”
“大哥给逾晟买的信托基金、虹口的洋房,哪样用的不是沈家的钱?”
“怎样?”杨舒蓉霍然起身,“大哥尸骨未寒,你们就这么迫不及待,要在灵前现原形?”
争吵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沈逾晟感到有些迷茫,努力想要理解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但那些关于死亡、永别和悲伤的概念,对他来说还太过遥远和抽象。
他感觉自己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扭曲……
就在这时,手被人轻轻裹于掌中。
“逾晟。别看他们。”尹煜柃系结的指尖有些抖,打了两遍才为他系牢。
她将他往身后带了带,声音还带着通宵过后的哑:“妈妈领你去吃早饭。”
-
殡仪馆的走廊长得望不见尽头,惨白的灯光在磨石地面上淌成一条静止的河流。
火化时,尹煜柃同沈家几人进去,说小孩子不能看那个画面,便叫沈逾晟乖乖等在外头。
染了一路哭声出来,发现他一直坐在椅子上等着,不哭也不闹。
烧纸时,烟太大太呛,她叫沈逾晟站在一旁。
直到骨灰盒入土,才示意他过来。
沈逾晟懵懵懂懂走至墓前,下意识回头。
尹煜柃告知他:“三下。”
周围有亲属不断抽泣,第三个头磕下去,唢呐声刺破雨幕,惊起松枝上一群灰鸽。
沈逾晟站起身,尹煜柃突然跪倒在墓碑前,发间的白玉簪应声而落,簪头雕刻的并蒂莲摔成两半,在青石板上各自滚远。
纸钱在铁盆里卷曲成灰黑的蝶,在风中盘旋片刻,又纷纷扬扬落回她肩头。
她不断地呼唤着丈夫的名字,呜咽声很低,却让四周的哭丧都成了陪衬。
沈家人群群向她涌去,沈逾晟被挤到了最外围。
那包纸巾在他的口袋里揣了整日,已经变得柔软温热。
尹煜柃红着眼圈,手指尖在他掌心停留了半秒,还没来得及展开皱褶的纸巾,就被沈伯寅叫走。
他不知道沈伯寅跟尹煜柃说了些什么,回沈宅的路上,她坐在车里,神色疲惫中透些恍惚。
沈逾晟手里拿一小袋米,尹煜柃教他在过桥和拐弯时往路上撒些。
他小声问为什么。
尹煜柃摸摸他的头:“这样,爸爸就会寻着米香找到回家的路。虽然爸爸平时对你凶,但那都是对你负责。怎么样他都是你的爸爸,你也不希望爸爸迷路,对吧。”
沈逾晟点头,听话照做。
良久,他又伸入米袋,拿一把抓在手中,开口问:“那……你的爸爸妈妈呢?好像从没听你提起过。”
似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尹煜柃往后仰了仰,闭上酸胀的双眼,轻描淡写地摇摇头:“我没有爸爸妈妈。”
汽车疾驰而过,车窗并未关紧,风强有力地向她吹去,露出饱满的骨相。
不带任何妆容,却已美得让他入迷。
拐弯时的向心力才逐渐令他回神,朝外撒米。
他其实不信她说的。
这两天的事,分明都是季姨教她的,她不熟练,甚至可以说是陌生,分明父母健在,她跟他一样,也是第一次经历这些。
可她不想提及,他便没再问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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