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吹得窗棂格格作响,尹煜柃望向院中那株老梅,在风中簌簌而落。
七年光景,足够让一名女子从桃李年华熬到人老珠黄。更何况,她早已同蒋今澈说好,沈志宗若是提前去世,她便去寻他。
她本该拒绝的。
她这样的人,本该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和沈家无血无缘。您就不怕……我心怀不轨?”
“我见过你看那孩子的眼神。”沈伯寅覆上她手背,“他唤你母亲时,你眼里的光骗不了人。”
风卷着最后一片残花拍在窗户上,尹煜柃眯起眼,忽然笑了笑:“您还真是高看我了。”
“……待小晟成年,你要走要留,我在地下绝不怨你。”沈伯寅好像并不在乎她说了什么,只是攥紧她衣角,背脊挺得笔直,仿佛她不点头,便要与这青石地板长跪到底。
尹煜柃想起沈志宗平日里罚她口无遮拦,叫她规律作息,那时她只当是场交易,如今才明白,沈家人最擅长的,就是把锁链做得像丝绸般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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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她交代完沈逾晟的事,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一周后,沈伯寅也随沈志宗去了,就葬在他边上。
体锻课上沈逾晟草草跟了遍广播操,独自站在树荫下。
槐花无声地飘落,他想起爷爷教他背的诗:“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爷爷说,人如花事,终有凋零时。
但只要活出份量,便不算虚度。
两截断簪冰冷地躺在掌心,那是沈志宗葬礼那天,尹煜柃掉下的。
玉的裂口处闪着细碎的亮,像极了她掉在墓碑前的,那些未及收拾的泪滴。
父亲刚走,他本该在家陪着。
不知此刻,她是否又独自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垂泪。
男孩们在操场上围成一圈,七嘴八舌地剪刀石头布。
沈逾晟将碎簪子收好,手臂上戴着黑布,站在人群边缘。
一轮轮猜拳结束,他被随意推到一队。
陶韬瞥了他一眼,嗤笑:“行吧,凑个人头。”
比赛开始,沈逾晟接到传球,一个跳投——篮球划出弧线,稳稳入网。
陶韬突然大喊:“停!这球不算!”
沈逾晟皱眉:“为什么?”
陶韬大步走过来,手指几乎戳到他脸上:“你踩线了!犯规!”
沈逾晟捡起滚到脚边的篮球,仍有礼节地解释:“掷界外球时,球员没过半场的话,3秒违例不适用。我没犯规。”
“哎哟,你还挺懂规则啊?”
“就是!装什么懂球帝!”他的朋友指着地上,“你自己看看,这线都被你踩模糊了!”
沈逾晟低头确认:“我确实没踩。”
陶韬一把拽过他衣领:“嘴硬是吧?这么多人看着呢!”
周围渐渐安静,其他同学都看了过来。
沈逾晟对上陶韬挑衅的目光,沉默半晌,重新低下了视线:“……你说不算就不算。”
“早这样不完了?”陶韬得意地松开手。
“就是,非得嘴硬!”
沈逾晟没再说话,走向场边。
身后传来陶韬故意提高的声音:“下次注意点,别让某些人浑水摸鱼!”
下课后,陶韬与他的几个朋友有说有笑地往教室走,见沈逾晟站在门口,笑声戛然而止。
几双眼睛齐刷刷地转向他。
陶韬歪着头打量他,嘴角慢慢扬起一个弧度。
“我的生日快要到了,你要一起来吗?”他与朋友交换着眼神,有人用手肘轻轻推了推旁边的人。
沈逾晟愣怔几秒,笑了笑:“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陶韬的回答伴随着朋友们捂嘴的笑声,双手交叉在胸前说,“我今天有点事,你能帮我打扫下教室吗?”
沈逾晟想了想:“嗯。”
陶韬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和朋友们扬长而去。
参加朋友的生日总得带礼物,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打扫完后,沈逾晟便问了陶韬那几位朋友礼物大概买什么价位。
几人嬉笑着说:最少一百元咯。
暮色四合时分,沈逾晟踏入家中,看见尹煜柃仰首望着挑高的天花板,沙发转角放着她平日使用的手提包。
平心而论,沈志宗待她不薄。
自“嫁”入沈家,锦衣玉食从未短缺,连佣人们唤她夫人时眼底都带着真切的恭敬。
这样的安稳日子,比起从前打工时对着客人强颜欢笑的光景,何止云泥之别。
当初同沈志宗签订合同,不过天知地知。如今沈家父子相继作古,那份合同更是形同虚设。
戏台既塌,演员何必再续残章?
更何况沈氏这潭深水里,多少股权暗涌,多少亲缘凉薄。
她与那孩子之间单薄的监护协议,不过是文书上几行墨迹,怎担得起这深宅大院里的人情冷暖?
地板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尹煜柃从沉思中惊醒,她侧首望去,沈逾晟单薄的身影正滞留在玄关阴影处。
“小晟回来了啊。”她眼角弯起新月般的弧度。
高中之前,沈逾晟都不会有零花钱用。
如今丈夫刚离世,她一人照顾他已很辛苦,那一百元在他喉间滚了又滚,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吞咽。
拖鞋啪嗒啪嗒砸在楼梯上,渐渐远去。
尹煜柃搭在膝头的手微微蜷起,无名指上的婚戒在暮色中泛着钝光。
照顾沈逾晟并非她的义务。
起初这不过是契约里的一行字,是沈志宗临终前的一场交易。
可时间如细沙,等她回过神来,竟已习惯性地替他熨平校服衣领、记住他爱吃的菜。
听说黄色能缓解视疲劳,便每日更换他书桌上的腊梅,甚至在他晚归时,不自觉地留一盏灯。
她从未做过母亲,却笨拙地学着成为一个母亲。
可沈逾晟从未喊过她一声“妈妈”。方才甚至没有应她,逃也似地躲回房间。
她望着空荡荡的楼梯口,膝头的布料微微发皱。
他仍讨厌她吗?
点点灯火在城郊宅邸亮起,路灯被投射出长长的影子。
尹煜柃从浴室出来时,依旧没想出答案。
冰箱的冷光倏然亮起,映照出分类整齐的食材与排列有序的饮料。
她擦着湿发,从冷藏柜里取走一杯酸奶。
沈逾晟在廊柱边,盯着客厅那端昏黄的灯光,深吸一口气,猫着腰靠近。
“啪——”指尖触到皮质钱包的瞬间,冰箱门合上的声响惊得他脊背绷直。
沈逾晟余光反复确认她的视线并未转向这里,才颤抖着抽出一张纸币。
不知何时,尹煜柃已立在茶几旁。
她指尖轻扣着酸奶盒,在寂静中发出细微的嗒嗒声。
“我……先回房了。”沈逾晟背在身后的手将纸币攥得发皱。
“等等——”
夜风掀起纱帘,那张皱巴巴的钞票在他汗湿的掌心里发烫。
沈逾晟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只逐渐靠近的手,心脏每一次的搏动都伴随着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一切的忐忑。
那只素白的手递来的却不是质问,而是一盒酸奶。
“睡前喝点牛奶,”她的声音很轻,裹着浴室带出的水汽,“放会儿再喝,太凉伤胃。”
-
卧室角落的蕨类植物安静地蜷在陶盆里,枝叶垂落,影影绰绰地掩着床头那盏黄铜台灯。
落地窗边垂着亚麻纱帘,光线滤进来,温吞地漫过原木家具。
尹煜柃斜倚在沈逾晟的床边,素手翻飞间,彩纸已渐成鹤形。
她稍抬眼睑:“这一步折好了吗?”
沈逾晟倏然回神,仓皇间正撞进她含着灯火的眸子里——那里没有料想中的诘问,只有粼粼的耐心。
“嗯。”他点头时,喉间逸出的单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
尹煜柃的指尖抵着纸缘向内翻折,甲缘泛着珠贝般的微光。
“要这样……”她放慢动作,手背凸起的骨节随着折纸动作起伏。
沈逾晟那双能在琴键上跃动出肖邦夜曲的手,此刻却连方寸彩纸都驯服不了。
几次折歪后,彩纸已经起了毛边。
“能……帮我折吗?”他递出皱巴巴的残次品,睫毛在眼下投出不安的影。
冰凉的指尖突然点上他的眉心。
尹煜柃道了句:“小笨蛋。”
这声嗔怪裹着夜风的沁凉,让他耳尖发烫,奇异地抚平了他胸腔里躁动的鼓噪。
尹煜柃接过那张揉皱的彩纸,将散落的发丝别至耳后。黑缎般的长发垂落在肩头,愈发衬得她的面容清减。
沈逾晟盘腿坐在暖黄的灯光里,目光静静描摹着她的侧脸。
这张未施粉黛的脸上,双眼皮折痕已被压成了单薄的一道,泪沟像用淡墨勾出的水痕,从眼尾一路蜿蜒至颧骨,在灯光下显出几分脆弱的透明感。
“左边是爸爸,右边是我。”尹煜柃将纸鹤轻轻摆在床头柜上,在“我“字上微妙地停顿了半拍,“它们会守着逾晟睡觉。”
沈逾晟盯着那对纸鹤,胸腔里有什么在轻轻发胀。
“……你能陪我睡吗?”他攥紧被角,让布料摩挲声掩盖喉头的紧张。
尹煜柃的睫毛颤了颤。
她想起初来沈宅不声不响去南城找蒋今澈的那回,那日沈逾晟给她打电话却没接,在宅邸门口等她好久。
此刻他眼中的不安与那日如出一辙——那种被遗弃的小动物才会有的,湿漉漉的眼神。
“好呀。”她听见自己说,“等妈妈洗完澡就来。”
“……嗯。”
十岁的年龄差横亘其间,在她眼里自己大概永远是个需要哄睡的孩子,沈逾晟也不该担忧她会拒绝。
然而她太过轻易的满足,又总叫他略感怀疑。
时间像被拉长的麦芽糖。
直到门缝渗入一束门外的亮光,沈逾晟绷紧的脊背才悄悄松陷下去。
“小晟?”尹煜柃赤足踩过羊毛地毯,俯身时发尾在枕上扫出细碎的影。
“……”
“睡着了吗?”
他故意停顿几秒,才瓮声应答:“……还没。”
“要听故事吗?”
“嗯!”
应答声脱口而出,在夜色里显得过分清脆。
他急忙咬住下唇,却已经听见她喉咙里滚出的轻笑。
尹煜柃的声音像浸了蜜的月光,偶尔口吻俏皮,偶尔故意压低声音,每个音节都裹着温柔的诱哄,在夜色里一层层化开,最终融进他渐沉的呼吸中。
沈逾晟规整地平躺着,额前的碎发如两帘柔软的纱,向两侧分开,露出光洁的前额,尚未长开的眉骨尚带着稚气的弧度。
尹煜柃轻手轻脚地下床,从抽屉里找出一张信纸,坐在沈逾晟的写字桌前,拿笔朝上面写了些话。
床垫细微的震颤惊醒了浅眠的男孩。
沈逾晟惶然睁眼,却发现尹煜柃在桌前的背影。
月光沿着她的肩线流淌,镀上一层朦胧虚幻的光边。
他不知她在写些什么,写完后就重新回到自己身边。
像趋光的飞蛾,他悄悄伸出指尖。
嘴唇轻触那缕青丝时,他尝到了白茶洗发露的苦香,和某种更为幽微的、类似初雪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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