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言之随着小沙弥来到禅院时,缘法大师已经在屋里沏好了茶茶。
他推开门步入室内,只见一位年轻的和尚端坐其中,身着洁白的僧袍,额头上点着一抹朱砂印记,宛如戒疤,又似红痣,为他那超凡脱俗的气质平添了几分妖娆。
像个妖僧似的。
如果说谢言之对自己这借尸还魂的事还觉得离奇,此刻再看着眼前的这和尚时,他突然又觉得这不算什么。
犹记得他儿时陪母亲过来,这和尚就是这副模样,少时再来,他依旧是这个模样,现在这和尚仍旧丝毫未变。
岁月仿佛只见证了旁人的轨迹,却完全未在他身上留下分毫痕迹。
“过来坐吧,站在那里发什么呆。”缘法忽地开口,声音清丽,也听不出丁点上了年纪的模样。
谢言之指尖紧了紧,才踱步进去。
直至坐到缘法跟前,他之前的那些惶恐这才彻底消散。
既来之则安之。
“我有一惑,不知大师能不能解。”
“何须解?”缘法轻笑,将茶杯递到他的眼前:“这杯茶,是杯重要,还是茶重要?”
谢言之眼睑微垂下意识地看向茶杯。
茶杯朴素且白净,上面并没有任何花纹图样,是再普通不过的瓷茶。
但茶味清香幽远,飘荡鼻尖时似乎又隐隐发着几分檀香之气。
谢言之微微闭眼,略微细一口气。
“是碧云仙茶。”谢言之忽地睁眼:“皇家贡茶之一,极难培育,茶香可绕身多日不散,茶味能清明养目,调和脾胃。”
缘法点头。
“说此茶重要,若无器皿也不成型。可此茶一两便能抵千金。”谢言之又道:“茶杯朴素不过寻常瓷器,盛茶可,饮水亦可,可若换了寻常人家,茶杯是必不可少之物,这茶却无人敢用,也用不起。”
“是啊,各有缘法,各有价。”缘法笑叹,拿起茶杯呷了一口:“既是如此,那你又何必执着是谁为谁呢?”
谢言之心里狠狠一震,暗道不愧是大师,连这都看得出来。
可是,谢言之依旧不解。
“虽是缘法,但我还是想弄个清楚,至少不该因我之故,而牵扯了无辜之人。”
“哈哈哈……说得好。”
缘法忽地笑了起来。他那桌桌上的两个空杯捏在手里把玩。
“施主终究是太年轻了,不懂中和之道,你本非你,他亦非他,合二者行,唯有太平。”
什么意思?
谢言之被弄迷糊了,眉宇也跟着皱了起来。
缘法端起茶杯轻轻吹了两下:“你回去吧,时辰到了,你自会明白。”
“可我……”
“万事有因,万法有缘,并蒂彼岸,阴阳不复。”
他被缘法给撵了出去。
禅门关上时,谢言之站在门口楞了许久。
他虽然没有得到想知道的答案,但他笃定,这个妖和尚,定是知道什么却不肯说。
“算了。”
谢言之轻叹微微摇头转身朝外走去。
既然这妖和尚都说了,万事有因,他猜测,他迟早都有知道的一天。
“施主等等。”
身后小沙弥追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个长盒,跑得气喘吁吁。
谢言之疑惑转身时,那小沙弥急忙站好,将长盒递上。
“施主,这是大师让我转交给施主,他说与施主有缘,此物,以后便赠与施主了。”
谢言之将东西接过:“代我谢过大师。”
“施主慢走。”
小沙弥转身复命去了。谢言之还站在原地,他疑惑地看着手里的长盒,正奇怪这里头放的是什么东西时,谁料一打开,却叫他呼吸猛地发紧。
这长盒里,放着的是一只长笛。
长笛有损,半身水墨云玉,半身镶了金片。上点挂着一支黑色流苏,中间配着一小块竹牌雕刻的指尖小剑。
小剑上刻着战无不胜几个字。
是……
他曾经刻的字。
看着这个,谢言之的呼吸愈发急促,眼眶也经不住地泛红。
这长笛……是谢城安的……
“爹……”
薄唇控制不住的轻启,喊出的声音却碎在唇边。
谢言之没控制住,将竹笛拿在手里仔细端详。
随后他吹了起来。
是他父亲教他长吹的那首乡间小调。
谢城安虽是武将出身,却身得龙姿凤章气度不凡,十多年前原本是要从文的,但因那时战事吃紧,朝中又缺乏武将,这才弃笔从武,先皇当年因为谢城安的举动,还曾赐了一块忠义之家的匾额,后来他出生时,恰逢景王府的小郡主晚他两刻也跟着出生,先皇那时便随口一说,待两人大了就要给他们指婚来着。
圣旨虽然没下,婚事确实众人皆知。
可是而今。
一切全都化成了云烟,只留下父亲这支支离破碎玉笛。
谢言之得父亲遗物,情难制禁,吹到深处不自觉地滚了泪来。
他这笛声悲壮动人情肠,声音传出去时还引得不少人止步聆听。
一时间不少人都想起死在午门外的谢家人,更有这天变异象的六月飞雪……
“谢大将军府是真有冤屈啊……”
寂静中,不知是谁突然出声,小片刻后,引得不少人跟着附和。
人群中,陆淮商的身影也在。
他刚从大雄宝殿出来,耳中就听到了这从不远处传来的笛声,起初时还不曾在意,可越听却越是心惊。
他像是被人施法定在门边,耳朵里只有这曲声回荡,直到听见那声呢喃,他才像是触电一般,寻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急奔过去。
他有个不切实际的想法,却又感觉荒唐无比。
但这曲声却在告诉他,这个想法或许并不荒唐。
陆淮商跑得急切,途中撞了人都不在意。
可他跑得再是急切,这曲声高□□尽,终究还是断了。
禅院外,谢言之捏紧了笛子,人也调整过来,他指尖拭去眼角的湿润,转身时却朝着禅院的方向深深一拜。
“多谢。”
一切尽在不言中。
再起身时,谢言之已经彻底恢复,他转身要走,却冷不丁地被定在了原地。
禅院外的小道上,有人正缓步过来。
那人跟他一样穿着一身的素白,不同的是,谢言之的头上戴了一个白色镶玉的抹额,那人的头上却只戴了个银色羽冠。
这两人的穿着相似,却又迥然不同。
前者清新脱俗,本就冷若冰霜的人,此刻更显高贵又拒人千里之外。
后者文雅如玉,青葱少年粉雕玉琢,一瞥一笑隐约透着几分玩世不恭。
看着他,谢言之微微挑眉,也下意识地将他这份打扮,跟记忆里的那个紫晶大花蟒的打扮做一个比较。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谢言之也不得不说,白色明显更合适他。
紫色……终究还是骚气了些。
挺了挺胸,谢言之抬步朝他走了过去。
陆淮商的眉头随即拧得更紧。
他垂眼看了看“郑浑”身后露出的半截笛子,又瞥了一眼“郑浑”这不着四六的样子,仿佛是很艰难地从齿逢间挤出话来。
“刚才的笛声,是你吹的?”
谢言之怔了一下,心里微惊,面上却不显露分毫。
“你猜猜看?”
陆淮商眉头微微松动,喉间又滚了两下:“刚才吹笛的人在哪?”
谢言之又歪一下:“你找他做什么?”
“你只管告诉我就是了。”
“那我要是不想说呢?”
陆淮商脸色霎时变得极其阴沉,像是准备随时一拳砸过去似的。
谢言之完全不怕,也自信这次自己能躲得开,但是想着这个“郑浑”根本就不是练武的料,谢言之还是放弃了逼陆淮商动手的打算。
“刚才的声音不就是缘法大师吹的么?他吹完了就把我给撵出来了。”谢言之说着还煞有其事地耸耸肩。
陆淮商疑惑地朝禅院那边眺望过去。
谢言之突然反应过来:“你……什么时候开始也信神佛了?”
他记得,陆淮商以前也是不信这个的。
甚至于谢言之以前还曾经听他说过:如果求神有用,那这世间又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天灾**。
谢言之觉得,这厮挺倔的,也挺迂腐的。
这世上如果谁都能求佛主庇佑的话,那人还勤奋上进做什么?
不如天天烧香拜佛钱财自然就来了。
最起码谢言之也会假装相信一下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哼!
“哼!”
“?”
陆淮商哼他一声,话都不说转身便走。
谢言之愣了一下,小脾气瞬间上来。
他就说这厮给点颜色就开染坊,怪不得以前怎么看他都觉得不爽!
“表哥,不是才来吗?怎么又要走了?”
谢言之一个转身将他拦下。
陆淮商一脸冷漠,跟刚才询问笛声的模样,迥然不同。
可谢言之却不觉得害怕,反而还起了心来激他。
两手负在身后,谢言之挺了挺胸,故意朝他逼近。
“之前我让陈绍将竹笛还给你时候不是说了,以后不缠着你了?既然我都决定放手了,那你为何来我眼前转悠?你不知道我这个人全身上下最软的就是心吗?”
果然,陆淮商的脸黑了。
谢言之故作轻佻地将指尖在他胸口来回描了一下:“以前怎么没发现,表哥穿这身白衣居然这般好看,好看得让人真想一件件地剥下来啊……”
“郑浑!”
陆淮商一把掐住他的咽喉,逼迫谢言之扬起头来,亦是此刻,陆淮商才发现“郑浑”的眼角泛着几许殷红,也略有湿意,仿佛是……哭过一样。
“怎么?又想打我?”谢言之略微挑衅:“真要打那你打吧,等我爹娘回来,我正好跟他说是你将我给打残了,这样就能让你负责,照顾我日后的饮食起居了,倒时就算你不喜欢我,相处久了总会日久生……嗷!”
嘭地一声,他被陆淮商给扔出去了。
谢言之差点摔了个狗啃泥。
这紫晶大花蟒!
力气好大。
谢言之疼得龇牙咧嘴,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时才想起,不怪陆淮商力气大,是这郑浑的身体太弱了。
“简直秉性难移!”
陆淮商甩袖就走,下一瞬他差点被谢言之给噎死。
“不巧,谁让我以前就看上你了呢?”
陆淮商脚步走得更快。见此,谢言之眼底的笑意愈发地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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