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天盖地的飞叶纷沓似雪,瑶光楼上黑色的身影鬼魅一般一闪而过,着软甲的士兵指着阁楼,高声:“在这!”
青霭绕城,瑶光楼幽暗的灯笼朦朦胧胧,鬼灯一线,醉鬼被士兵队伍撞得七扭八歪,指着对方的身影打了好几个嗝,高处的飞叶飘飘洒洒地落在醉鬼的脸上,醉鬼骂骂咧咧的一抹脸,待看清上面的字后猛然发出一声惊叫。
“杨奇死了!为天下唱的杨老被朝廷逼死了!”
醉鬼握紧了手中的飞叶,仰天长呼,似要将胸中的肝胆都抒发出来:“大元已经烂了!”
金丝篾帘被人放下,昏沉的屋中灯烛通明,案桌上堆满了锦帛包的礼,夏槐宁不过轻轻一颔首,来人便点头哈腰,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
应是误会了她与夏槐宁的关系,临走前还不忘对她龇起个牙花板。
常玉把玩花几上盛放的佩兰:“徐翰林家的独子,京城出名的败类,你怎么和他扯上关系了?”
夏槐宁闲来无事,在纸上寥寥几笔勾出兰花的线条:“他与温伯伦一同在瑶光楼欺辱过我,今个是来上门赔罪的。”
常玉挑眉:“你的面子越来越大了。”
“是王爷的面子大。”夏槐宁不以为意,“如果我今日还是受齐墨庇护的夏槐宁,我的母亲还是被温家软禁,那他今日见我,还是会讽刺几句。”
夏槐宁手中笔辍不停:“若是碰上他心情不好了,打上几拳也不无可能。”
常玉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这么容易放过他?要是我,今日不断他根手指都算我心胸宽阔。”
夏槐宁笑笑没有说话,要真计较,何止是仲家人?温伯伦不学无术,与朝中二代一半以上都有牵连,试问哪个都是见风使舵的主,要真挨个找剁手指,怕是他面前已经堆成了手指山。
常玉凑过来看夏槐宁作画:“你的计划成功了,今日你将杨奇的事散播出去,是想激起天下人的愤慨,想让天下文人拧成一股绳,一齐批判赵氏江山。今日之后,徽京所有人都将知道杨奇是被赵庸逼死的。”
常玉道:“夏先生看似温和,没想到是个心狠之人。”
夏槐宁说:“世人只知道杨奇收我做学生,却不知道同窗曾因为我奴籍的身份欺我辱我,杨奇不仅置若罔闻,还笑我废奴籍的想法是痴心妄想。他推举同窗入朝为仕,却要我在他床头侍奉,拿我当伺候他的哑奴使唤。最后旁人得了名利,我空得了一句美名。”
“所有人都知道杨奇是为木里的匠人而死,等此事传到了木里,木里的土司更不会信任大元,等木里投靠了疆北,赵庸火烧浇油逼疆北一把,黎敬天必反。”常玉十指交叉,握在胸前,“到时朝廷让孙昭出兵,以镇压反贼为由与黎敬天对线,一石二鸟除了孙家,大元的江山王爷稳坐。”
“疆北要这么容易按你的想法来,那黎敬天就不是黎敬天。”夏槐宁搁笔,“别忘了黎奕边上还有齐知远。”
常玉不屑:“他一届女流,能比得过誉满天下的夏和仲?”
“兰叶葳蕤,桂华皎洁。”常玉将夏槐宁的画举起,由衷夸赞,“夏先生作画真好看。”
屋内暖燥,不见天光,夏槐宁坐的烦闷:“常玉,你不如他。”
常玉耐心解释:“是我相信夏先生,只要你一心为王爷,王爷定能彪炳千秋。”
“我不为任何人,我只为自己。如果王爷背叛了我,那我也会背叛他。”夏槐宁起身站至窗前,将篾帘拉起,炽碎的细光透过檀色的窗牗跳动进来映照在夏槐宁的脸上。外面浓雾消散,日光明亮,士兵推搡着弯腰捡飞叶的人群,人流熙攘,吵闹作一团。
夏槐宁轻声道:“只有痴傻的女子,才自甘沉沦在情海里浮沉一生。常玉,世间伦理如牢笼桎梏,无论男女,若找不到自己生根立命的本事,过着浑噩没盼头的日子,那才叫可悲。”
木里的大雪比往日来得早,沉甸甸的雪压弯了松柏的枝头,稍稍一碰,就掉落在人的肩上。
普琼往火里扔了干木枝,成势的火苗“噼里啪啦”的上窜,照的围坐的几人脸上通红。
齐知远的折子入如巨鸢入海掀起惊涛骇浪,本以为是为木里重新燃起希望,却不想冷水浇得如此之快。
莫措粗声粗气:“朝廷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徽京的王不想让我们活。”
有人窃窃私语:“会不会是阿尔布杀了北镇抚司,还绑架了齐大人惹怒了朝廷?”
“若是因为这件事,那他们尽管杀了阿尔布一家就是,何必拿木里的几万人陪葬?!”想到还没找到齐知远下落,为首的俍兵又气又恼,“齐大人站在我们这边,以后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莫措猛地站了起来:“不如召集俍兵的兄弟,我们去徽京要个公道!这是孙太后欠我们木里的!木里没有懦夫!我们要保护自己,守护自己的家园!”
有人应和道:“对!像闻松兄弟一样!普琼土司,带我们去徽京!朝廷大不了就把我们都杀了!他杀得了我们杀不了我们的后代!朝廷杀了我们,但我们还有女人,还有孩子!就算只剩一个木里人,他都不会为命运所屈服!”
“冷静点!木里不需要无畏的牺牲!”普琼掸去肩上的落雪,“我不会带你们去徽京。”
一直没出声的卓玛拉住莫措的衣袖,小声的叫了声:“哥哥。”
普琼犹豫了一会儿:“我会自己一个人去徽京和徽京的天子谈判,如果徽京管不了我们,我会去疆北找黎敬天,让他替我们做主。”
莫措泄气道:“天子都不管我们,他黎敬天能做什么?而且黎敬天也是大元的臣子。他能帮我们吗?”
普琼拍了拍莫措的肩膀,安慰道:“别忘了我们刚开始依附大元的目的。木里要的是和平,要的是百姓的幸福,如果这些大元给不了,我们就去找其他人。”
“你想……!”莫措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可是黎敬天会同意吗?他是先帝亲封的安国武侯!”
天子脚下,那两个字终归是大逆不道。
但却让处在绝处的人心生希望。
关于黎敬天的流言络绎不绝,有人说他忠心耿耿,血腥为民,也有人说他野心勃勃,迟早有一日会踩着天子的狗头,做金銮殿的主人。
“我不知道……”普琼看着眼前的火堆,“谁能知道未来会怎么样呢?”
卓玛心中有疑虑:“可是哥哥……”
“好孩子,这次我离开,你就是木里的新土司。”普琼弯腰,捧着卓玛的脸,凝视着她,“你是我的妹妹,是木里的女儿,你比任何人都优秀。”
日暮苍山,雪大如席。
扎着麻花辫的少女脸上漾着病态的通红,呜咽的大风将她的皮肤吹得皲裂,每迈出一步,腿都像是在刀尖上凌迟。
送走了普琼,莫措本想迅速的钻进屋子来杯暖和的热茶,风雪太大,哪怕他穿着厚实的裘皮也感受到这次大雪的恶意。
“莫措!”卓玛穿着羊毛氆氇,站在门口,“我哥哥走了吗?”
普琼昨日天没亮就走了,莫措将他送到了木里的驿站,年轻的土司鲜少离家,多少有些不适应,反复嘱咐着莫措做事不要鲁莽,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更年轻的妹妹。
“走了。”莫措本想脱了湿漉的裘皮进屋,却不想白皑皑的雪地里多出一抹蓝。
莫措重新系好裘皮:“那儿有个人。”
“谁?”卓玛眯起眼睛,连裘皮都没穿就往那走,待看清了后叫道,“莫措!是那个贱人!是图雅!”
少女命不该绝,在即将被冻死的那一刻被人拖进了屋里。
“该死的贱人,偷走了我的银器还有脸回来!”卓玛气得不轻,“莫措!将我的长鞭拿来,我要杀了这个贱人!”
要是平时,莫措定会将鞭子递给卓玛,可是如今他受了普琼的嘱托,总觉得事情不该这么简单。
图雅拿了银器,定是会远走高飞才对,怎么如今反而自投罗网,主动送到卓玛的面前来?
莫措拦下卓玛,将炉子上烧好的热茶倒好喂给图雅,躺在他怀里的少女猛地咳嗽了几声,睁开了眼。
卓玛难得的没有任性,而是觑着护住图雅的莫措:“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理由。”
“莫措……”图雅看清了眼前的人,嘴唇嗫嚅,“莫措……赛坎,赛坎要打疆北了。木里……不会安全了,塔尔木与乌拿托决裂了,齐大人,齐大人要我们早做准备……”
莫措惊喜道:“齐知远?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他去了疆北。”图雅舔了舔干涸的唇,“卓玛,对不起,我不该偷你的银器。我闯了祸,我没有听土司的话,我将银器卖给了徽京的商人,我本想永远的离开这里,可是齐大人告诉我,如果赛坎决意攻打疆北,木里说不定会遭殃……我不想,我不想我的家园被战火摧毁!”
图雅哭了起来,她的嘴唇向下撇,形成一个难看的形状,她的声音因为没进食物和水而变得嘶哑无力:“我讨厌你!卓玛……我真的讨厌你,可是,我不想看见你死……!”
北风卷雪,折断了树腰。
屋内寡言,只留下少女故意压低的哭泣声。
莫措沉默半晌,起身道:“我现在就去驿站,将土司追回来。”
普琼走了一日有余,若是快马加鞭,说不定还能追上他。
只是这外面的大雪……
卓玛沉言道:“你追不上他。外面的雪太大了,你现在出去说不定会冻死在去驿站的路上。”
“可是……”
“而且兄长不能回来。”卓玛又道,“他背负着木里人的命运,木里的前途和未来,都掌握在他的手里。”
卓玛说道:“齐知远说得没错,赛坎的军队要想去疆北,沿途定会经过木里,说不准他们会将木里当做他们的营帐,趁我们毫无准备的时候偷袭,杀了我们的族人和孩子,掠夺我们的食物和牛羊。”
卓玛说:“召集俍兵,我要守护木里。”
莫措还想劝卓玛:“卓玛,这事没你想的那么……”
没那么容易,卓玛不过一个姑娘,怎么敌过凶猛残暴的赛坎人。
卓玛走到床边,打开自己的银钿盒,拿出自己的长鞭:“木里人不该为命运所屈服,兄长不在,我就是木里的新土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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